第七章(第2/6页)

这句话彻底震颤了我,那种已经松弛的固执,现在都像风化的雕像般纷纷倒塌,我伸出手来环绕着她的背部,那里有着和我双手同样的恰到好处的温度,她更深、更用力地向我塌陷下来,用嘴唇和脸颊,埋向我肩胛和颈部之间,然后缓缓向上移动。

我闭上眼睛,忽明忽暗的黑暗次第传来,温润的水分遍布在眼眶,我终于沉入大海的底部,当和她接触的那一刹那,这个梦境再度变得栩栩如生。

所有的风暴,都在遥不可及的高处,我们失去了重量,在妖娆的海藻舞蹈之间,在长满植被的珊瑚和礁石之间,我们的肌肉、骨骼、毛发都在彼此碰撞、黏合。透过那光滑的缎裙,我感觉到她肌肤的温润,柔和的线条让我逐渐陷入梦境的最深处。

她像一条长了华丽侧线的鱼,在不停息的翻滚、游动中挣扎,然后分裂成更多的、更光滑的小鱼,直到它们构成一个巨大的不停游动的鱼群,在我的四处摩挲、轻触。然后有更强烈的光透进了海水,这光线使得鱼群重新吸引在一起,再次成为一条滑溜、充满力量的大鱼。

她喘着气:“我一直在梦想着你,我一直在梦想着这张床。”

是的,我那个隐秘的欲望何尝不是如此,就在今夜,就在这个再也无法去反抗什么的梦境里,我睁开眼睛,一阵又一阵滚滚的热浪无尽地袭来,这没有责任的快乐,这没有根源的森林秘境,已经在过去的日子里悄然生长了多久。她的脸贴在我的胸口,已经成为在万吨海水重压之下,彻底失去了骨骼的软体动物,她开始低声地抽泣着,畅快又哀伤,似乎此地就是这世界唯一安全的地方,我变得异常地清醒:你得到了多久?那礁石之上生长的苔藓,存在了多久?

她发出这个梦境最后的低语:别离开我,别离开我……然后,我彻底陷入没有记忆也没有明天的睡眠,她再次蜷缩进我的怀抱,如同寄居蟹进入一个仍有着旺盛生命的海螺。

我是被阳台上一阵奇怪的扑通声惊醒的,她早已消失不见,我不能确认她是否真的来过,已经是早晨七点了,摸了摸疼痛僵硬的额头之后,我确定今天我将有一大堆事情需要做,我得写几天评论稿,然后还有王宏那令人头疼的长篇人物叙事需要修改,然后还有晚上的事情。

现在,阳台上的奇怪扑通声犹如近在耳边,那个声响不停地在移动,似乎有什么小动物在挣扎,总不是在一个地方做努力。我爬了起来,仅穿着内衣打开了阳台门——那是一只麻雀,天啊,我昨晚收完衣服忘记关窗户了,它以为这里可以取暖,现在它身上沾满了灰尘,在一堆旧编织袋、水桶、拖布和旅行箱之间奋力挣扎,翅膀无力地扑动着。我在一处有点漏水的排水管角落里握住了它,它的翅膀沾上了一些污水,当我抓住它那瑟缩的温暖的羽毛之后,感觉到一个极为细小又顽强的心脏,发出持续强烈的跳动。它在我的手心里,眼神露出更为惊惧的惶恐。

我把手伸向那个没有关拢的窗户,犹豫了一阵,然后松开了手。

它下坠了两米,期间一直在奋力扇动翅膀,身体的重量却在拉着它持续下沉,似乎潮湿的翅膀没有力气了。就在它要接近地面的瞬间,越来越激烈的扇动让它找到了平衡,然后,低低的,几乎是迟缓的,它飞起来了。它飞过无数紧闭的窗户,和纠缠成团的电话线、照明线,一直飞向阳光还没有照透的、黯淡的灰色天空。

这是它的时刻,在城市没有彻底苏醒之前飞走。

整个白天,我都处在一种非常棒的高效状态,所有的文字工作,都被我处理得条理清晰,严谨又不失文采。六点下班的时候,我并不急着走,黄昏来临之后,外面的气温会急剧下降,我完全有充分的时间坐地铁赶到他那里。

我和这个男人命中注定相遇,彼此间有一种神秘的本能在互相吸引,我敢肯定,他观察我已经很久了,我观察他也同样如此,此刻我抛弃了其他任何杂念,只想着今晚能否惺惺相惜。

那个传说中的21楼,好像我已经来过几十次那样熟悉,不需要任何引导,只是打出非出不可的一张牌,电梯空无一人,下班的高潮已经过去,没有什么生意能让人再次走进这里,所有的人都想在下午六点之后逃离这里。

他就坐在那里,穿一身宝蓝色的西装,在一个足有两百平方米的大厅里,他坐在那个中心,四周空无一物,既没有家具,也没有任何装饰品,连鲜花和植物都没有,只是一片的白色,白色的哑光墙壁,像糊上了一层宣纸那样,沉默地环绕着。

中心只有一张小小而且低矮的日式餐桌,似乎是用核桃木做的,四周显得过于空旷孤寂。但我马上看到了这种设计的合理之处,食物只能处在那个中心点上,也是餐桌的中心点上,四周没有任何的东西可以让人分神,唯有在此空旷之地,味觉才能向核心聚拢。除了顶上的灯笼,一种纯粹淡红色的长条形灯笼,沿着天花板的中心,成矩形悬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