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12页)

她扔下书和遥控器,我的拥抱可以塞紧她的耳朵,隔绝于梦中。

半夜,我酣然入梦,她又回到那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但好安静啊,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她想,这下可以安心睡觉了,她听着我的心跳,那种心跳有力地透过胸肌的阻挡,进入梦乡。

但一丝淡淡的油烟味道传来了——

好像她在梦里吃红烧肉一样,螃蟹也快熟了,她馋得流口水,她突然惊醒了,这不是梦!

油烟味道确实传来了,还有排风扇低速的转动声,她头皮发炸,血液凝固了,她后来说她能分清声音和气味的距离:我们前楼冰城烧烤屌丝青年们的喧闹和歌唱,还有偶尔断片式的嚎叫,此刻都是这丝丝缕缕气味和声音的背景。

深秋的夜晚已经很寒冷,因为这夜晚会让人失去一些力量和勇气,暖气还没有送来,你得克服被窝里外的巨大温差去起床,你在一双安全的臂膀,一只充满热尿的膀胱,两个人频率相同的呼吸,头发的纠缠和皮肤的厮磨中,去面对一个黑暗而不可知的世界。她对声音有着超常敏锐的距离感,她是学声乐的,本来有机会站在中华世纪坛和奥林匹克中心之类的地方,可能,她是唯一一个从金铁霖老师那里逃跑的学生。

那种三米之外,也许只有一两个分贝的低频响动,和二十米之外的三十分贝,本质上是截然不同的。

她既不敢也无法决定什么,肾上腺素的分泌让她发出一种绝望的颤抖,她使劲掐我的肚子。

我很不满地哼了一声,又要睡去,这时候我的李小芹着急了,她就用手去捂住我的嘴。

我在梦中被一口巨大的海水呛到,被她捂得直咳嗽,很大声的那种咳嗽,一阵挣扎之后,我找到了我的救生圈,我醒来,有些愤怒——

“你干吗啊?”

这一吼不要紧,厨房里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她紧张地拉着我打开灯,却看见厨房里什么动静都没有:灶台已经被我抹得像岩玉一样青葱油亮;垃圾袋也被我扎好了口子,里面是一只一斤半密云柴鸡的残骸,它是绝对不可能跳起来作祟的;冰箱里还有一些猪扇骨,如果不断电,它们应该可以在这里沉睡亿万年之久。我觉得这事简直是不可理喻,女人身上总有太多不可理喻的事情,尤其是李小芹这样的漂亮女人。我很不高兴——

“以后做噩梦不许捂我,万一把我闷死了怎么办。”

小芹撅着嘴很是委屈,担心自己从此被我当神经病看。

早上上班之前,小芹说:“你晚上多拉几个朋友来做饭喝酒吧,我们把厨房好好闹一闹,驱一驱邪气,就不再闹鬼了。”

我说:“好啊,你要去买菜,要有鲫鱼、猪蹄,还要买花菜、豆腐。”

晚上小芹买了菜回来,在楼道口看见居委会的肖阿姨坐在那里,阿姨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姑娘,有喜事啊?”

“我男朋友回来了,好好庆祝一下!”

肖阿姨总是坐在那里,只用报纸和收音机就可以打发一天,偶尔看见她拿着烟卷,当她吐着烟圈的时候,你都看不到她的那双被皱褶压倒的凤眼会望向什么距离,她和我们这些外地的老乡插科打诨,看着一拨又一拨的租客离开,回来,或者永远消失。这样的阿姨,也许以前也曾经漂亮过吧。

我喊了戴逸、杜路两个好朋友过来。我就做了拿手的酥炸鲫鱼,四条,一人一条,就着凉菜,三个人先喝起来了。我让小芹去伺候红烧猪蹄,时间要长点,她就看着我们喝,不时照顾一下厨房。

那一顿酒距离我31岁的生日刚好过去两个月,我清楚地记得那个日子,也许就是从那一天开始我们的生活发生了转折,而昨天的闹鬼就是一个序幕。我三十一年生命里其实只有三样收获:第一是读了很多书,大概有两百多本能很完整地记下来,即使忘掉的段落也能随手翻到它应在的页码;第二是我的发小李小芹,她是我遇到的唯一一个什么都不要只要我的人,唯一一个对我无条件宽容到底的人;第三个就是我与生俱来的厨艺了,所有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是厨神。这三样收获我唯一敢自我表现的就是厨艺了,其实这并不很难,只是我很会拆解复杂的东西而已,比如我工作的那份杂志,还有长篇小说,我会把那一大堆都吃到大脑里,从章节到段落,结构到故事线,语言到情绪,最后让每个标点和行列都有合理的构成。搞清它们之所以出色的秘密。厨房的事情也是一样的,我会从外面吃到的好吃的菜中,拆解出很多东西来,它们的原料,这是最基本的,然后是佐料、配料,从草壳,山胡椒,到各种意大利香草,牛肉酱,豆瓣酱,咖喱酱是新加坡咖喱还是印度咖喱,肉末是土猪肉还是黑猪肉——我用的是一种很笨的功夫,绝不像别人是看了食谱再照着去做,我从不看食谱,因为食谱不能提供给我味道,我必须得先吃,然后再自己分析出食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