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物质的走道

叶美丽 54岁 钟点管家

下午两点钟,叶美丽踏进摩天楼大厅,她拿出皮包里的磁卡,进入电梯,上到二十八楼,出电梯左转,过防火门,第二户就是客户吴明月的房子。吴小姐正等着她来,打扫、买菜、做晚餐。

她与吴小姐非亲非故,但每周一到周五下午两点到五点她都在吴小姐家,有时因故还延后到晚上八点,也曾经半夜十二点搭着出租车飞奔而至。

她是个居家照顾员,大多数的工作都是家庭清洁、打扫或煮饭,以钟点计算,一次至少两小时,不超过四小时,钟点费从三百到四百不等。像吴小姐这种每周五次做月结的客人,她总会客气地少算点,但吴小姐年年给她加薪,想帮她省钱也没办法,唯一能做的,就是多用心,尽可能配合。

吴小姐凡事都是例外。

入此行五年来,她接触过多少客户了呢?散客熟客上百人吧。记得一开始接触吴小姐,她总会要叶美丽说说“外面的事”,有什么比较特殊的客人?有没有最离奇、最羞辱、最美妙、最难忘的例子。因为知道吴小姐的病况,又都是一个人闷着,她就当说故事给她解闷,说过不少客户经验。

最离奇的是一次小套房常客又叫她去打扫,酒店小姐,慷慨大方,十坪小套房两小时就打扫好,现拿一千二,真的好赚。不开伙、没养宠物、没有小孩,只是酒瓶多、衣服乱扔,对她是小事。但那回屋里有四个人,二男二女,都喝醉了似的,说话茫茫,眼神涣散。过了一会儿,叶美丽才意识到他们嗑药了,桌上放着吸食器,那时是下午三点钟,窗帘合上。屋里昏黄灯光里,她小心绕过横在地毯与沙发上的男女,他们衣着都完好,也没做什么怪事,就是蠕虫似的,浑身乱动,好像不这么动着会不舒服。离奇的地方倒不是在吸毒这部分,而是那位小姐的房间床铺上堆着一叠一叠的千元钞票,铺得像床单似的,使她心头一惊,不过后来没发生什么事,打扫完毕,四人只剩下两人,她如常地工作完毕收下放在茶几上的费用回家。

“不够离奇。”吴小姐说。“那最羞辱的。”她又问。

以后再慢慢说给你听。

她回答。

实际上是,进出过许多人的家之后,叶美丽学会一种态度,不轻易以外表论人,也无须以内在评断,对于内外的分别,她越来越感到不明确。对于他人,若不是敬而远之,那么就保持开放的心态,看见什么都收放在心里,对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遭遇,也当做是他人的故事的延伸,自己仿佛只是不小心的涉入者。所以她心中已没有什么最羞辱、最离奇、最惊讶、最感动的“例子”,这些她生命中短暂或长期见面的客户,一次或一次以上的经验,都像一张张数码照片,存盘却不分类,像一页一页翻开、不断刷新的脸书,都过去了,往回检视,会忘记当下为何写出、拍出这些画面与心得。

她看脸书,但从不更新。以前玩过开心农场,现在都只有去朋友那儿按赞。

她的工作,就是协助人们整理他们的饮食与居住,她发现只要把饮食跟居家清洁两项处理好,很多生活上的难题自然迎刃而解。于是,虽然从事着耗费大量体力的工作,她却自觉是个助人者,且她没有老板,时间自己安排,收入反而比以前上班或开店更多也更稳定。

一周五天工作,一天六个小时,月薪即超过四五万元,40K起跳,不知为何现在大家都说几K几K的,反正扣除房租一万,生活仍有余裕,遇上年底大月,忙得她都想开公司找帮手了。

叶美丽照例走出电梯,肩上背着包包,里头装了她自己惯用的海王子天然浓缩清洁剂,这是她的工作神器,简直万用。一大罐白色膏状清洁剂,用水稀释后存放在附有喷头的清洁剂空罐,就可以用好久,拖地、洗厕所、刷浴缸、洗纱窗、清理排油烟机,什么都能用。她的手容易过敏,用什么去污剂都不行,就这瓶最好用。3M抹布两条,手套带着但只在浴室用得到,一双防滑拖鞋,一条擦脚毛巾,装在保温瓶里的开水。她身穿粉绿色圆领合身排汗衫,下着黑色七分瑜伽裤,脚踏A.S.O健走鞋,这就是她上班时的穿着,很专业。

迎面而来,是推着清洁车的大楼清洁妇,刚打扫完走道底的墙面。叶美丽自己也负责客户家中清洁打扫。最早期,人们也称这工作为清洁妇、打扫工,还有人称做“阿姨”,据说“阿姨”一词涵盖家务全部,大概就是“老妈子”的意思。

白日里总是会遇见大楼工作人员,大楼警卫总是男性,清洁人员则一律是中年女性,除了一位收垃圾的男性长者,体型瘦小,神情坚毅,叶美丽每周一到周五都会看到他一趟一趟地到各个楼梯间打包垃圾,再用货梯将收取而来的蓝色大型专用垃圾袋,整齐堆高于一个底部有轮子的大型铁架上,铁架与垃圾把货梯塞得满满的,只见他缩着身子站在货梯一旁,人与垃圾一同被运送到一楼。男子再将铁架车连同垃圾一起推到户外,位于车道旁的垃圾集中处,等待垃圾车来收走。这些作业都由他一人完成,时常见他为了堆放垃圾,爬到堆得高高的垃圾袋山,使得身影更加瘦小。叶美丽每次见到那位清洁员,总是会想起她父亲,或许因为他们都是瘦小型的男人,就像蚂蚁搬动着与自己体重完全不合比例的巨大物品,无论四季脸上总是汗湿的,你若凝望着他,他会不好意思地低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