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单向街(第3/6页)

钟美宝认为因为自己是乡村孩子出身,成年前一直到处流离的缘故,即使到大台北居住十多年,无论身处何处,还带着那种异乡人、旁观者、事不干己、却也格格不入的感受。

钟美宝在中部靠海的小村庄出生,那是母亲的故乡。那个交通不便的小渔村,以手工鱼丸与即将废弃的铁道小站闻名,村里的人却大多贫穷。70年代台湾经济飞越期出生的母亲,中学功课不错,却没有到镇上读高中,初中毕业就在镇里的美容院当学徒,海风也吹不花的一张白脸、细致五官是渔村突兀的景色,丰乳翘臀标志着早熟与不安,十七岁就跟来店里送美发器材的业务恋爱,因怀上了孩子而结婚,一场婚宴只是做戏,钟美宝的生父早在城镇里有妻儿,钟美宝出生后父亲就遗弃了她们,母亲将孩子放给父母照顾,说要去找她丈夫,一去三年,回来时胸乳又膨胀了些,带回了肚里的孩子,与另一次婚姻的丈夫。钟美宝跟着继父与母亲住进了隔壁小镇机车行后头的铁皮加盖,继父当黑手,母亲继续洗头。继父有酗酒的习惯,沉迷赌博性电玩,钟美宝上小学之后,继父酒醉,会摸进钟美宝与弟弟颜俊的房间,母亲忙着还赌债,装聋作哑,继父偶尔会失踪,几日后又没事人般回来,酒是戒了,却因为赌博熬夜,开始吸食安非他命,工作丢三落四,索性不干了。他们搬到附近一个铁皮盖成的仓库,冬冷夏热,生活窘迫,某一日,继父因吸食与贩卖毒品罪被抓入狱,才知道继父欠下大笔赌债,母亲只好带着他们姐弟离开了小镇四处躲债。

之后的几年沿着海线铁路北上,随着居无定所的母亲与各个同居人流离四处,母亲总会带回某个叔叔与他们同住,那些叔叔们,几乎是跟父亲或继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容貌英俊、个性懒散、情感风流、小偷小犯,最后不是入狱就是失踪。无论身处何处,母亲靠着美容院手艺,找个小店就可以谋生,也都是在几个滨海的小村镇生活。钟美宝记忆中的住家,先是幼儿时家住的三合院,然后是与人分租的独栋平房,镇上的小阁楼,再来才是一栋一栋相连的三楼透天厝。那些屋子,或紧密或稀疏,依着村庄各有的秩序沿着大街或小巷建立,村人所谓的街市,也是以区隔成住家、店铺、市场、农田、水塘等功能,一小区一小区建立而成的小区,那些范围并不太大的村庄,有着与世隔绝的气息,他们这家人,总像是闯入一幅静定的风景画那般,会引起一些小小的骚动,引发一点侧目,几阵流言,阵阵涟漪尚未平息时,他们又季风一般地飘离了。

第一次接近北城,在莺歌,母亲带着她与弟弟住进做汽车钣金的“叔叔家”,叔叔就是妈妈的男友,因为各类叔叔太多,一律称叔叔,免得喊错。母亲在护肤美容院上班,他们首次住进了所谓的“公寓”,一栋五层楼的楼房,其中四楼的一户公寓,三房两厅,钟美宝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房间。

钣金叔叔结局也是入狱,近因是窃盗,远因当然也是因为吸毒缺钱。为何母亲总爱上罪犯或毒瘾者?钟美宝永远不懂母亲挑选男人的准则,但母亲后来自己养成饮酒习惯,也嗜赌,仿佛阿叔再版。钣金阿叔进了监牢,母亲带着他们继续迁移谋生,来到了大台北万华区。终于发现这种人多繁杂的城市才是合适于他们的藏身之处,他们这个四处流离的家,进入了一个对谁来说谁的出现或消失都不特别,谁也不多认识谁,对任何人来说,邻居都是陌生人的都市生活,适合消失与躲藏。

像许多外地移民一样,他们继续在城里租房子,都是带有家具家电的廉价租屋,搬家时,一台出租车就可以带走全部家当,母亲习惯、也只会这样生活,她似乎一直在等待着谁,那个人,可以让她落定下来,那个人,会带来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在此之前,什么都是临时处所,什么都可以抛却不要。

钟美宝带着她弟弟颜俊,颜是弟弟生父的姓,不认父亲,不爱母亲,是个安静得几乎不说话的孩子,只对钟美宝开口。从小学就被学校踢来踢去,直到城里的初中才发现颜俊的美术天分,纤弱的美男子,中学老师爱才,或也爱上他的美貌,一直保护着他,总算在学校安定下来。姐弟俩一起上学,一起放学,总是你等我,或我等你,他俩像一对双生子,如影随形,直到钟美宝上城里的高中,不能随时带着弟弟了,颜俊就成为飘忽的单影,初中时就会有女生站在公车站牌等待,是个俊美得令人侧目的男孩,苍白清瘦、纤细敏感,初三时,在学校公厕里,被几个高大的男同学欺凌,精神崩溃企图自杀,第一次住进了精神科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