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社群免疫学(第2/2页)

埃斯波西托指出以往有关现代社群论述过分着重界限、领域的划分,与保安∕免疫系统的监理作用。他建议我们不把免疫当做天衣无缝的设置,而是一种滴漏、过滤的程序。认清恶既然防不胜防,我们就必须重新思考保安∕免疫的功能。据此,谢保罗的意义就不再只是暴露摩天大楼管理的“自体免疫”缺失,而是提醒我们任何免疫系统内二律悖反性的积极面。只有理解保安∕免疫系统的百密一疏,才能打破小区自成天地的幻象,面对小区以外的世界,无论是善的,还是恶的。为了自保,我们不可无防人之心,但我们同时又必须撤下心防,与人为善。谢保罗从“裸命”出发,跨过僵化的人我之间门槛,以宽容的爱来拥抱美宝。他的行为未必见容于常情常理,却指向埃斯波西托所谓“肯定的”生命∕政治(affirmative biopolitics)。[3]

据此,我们可以理解陈雪如何将她的社群伦理免疫学落实到肉身基本面。小说中的罗曼史作家吴明月罹患多年广场恐慌症,自我隔离。钟美宝命案之后,她似乎若有所悟,竟然破茧而出,离开多年幽闭的房间,重新进入(仍然危机四伏的)社会。更有意义的例子是中介妻子林美琪。她罹干燥症的病因正是自体免疫功能作祟。她遍寻治疗无效,却在女性按摩教练的推拿中,肉身苏醒,重获生机。而林美琪一直以为她只是个规规矩矩的异性恋者。

而我们记得,陈雪的《迷宫中的恋人》所处理的,不正是一个女作家发现自己免疫功能失常,罹患了干燥症?干燥症让作家生命停摆,身陷疼痛无孔不入、病因无从追踪的循环里。与此同时,作家感情也遭遇空前僵局。她周旋在旧爱新欢间,全心投入,求全责备,结果反而适得其反。

陈雪的恋人们在追逐爱的过程中,不知道如何划下停损点,或一种“免疫”措施。他们极端到或唯我独尊,或自我作践时,爱吞噬了爱,恶意弥漫,痛苦横生。她们成为一群爱的“自体免疫”者。《摩天大楼》的钟美宝只是最近的牺牲。但这回陈雪理解,摩天大楼里还有成百上千的住户,也各自有他们和她们的故事。痴嗔贪怨,各行其是。美宝的死引起怜悯,引起恐慌,或引不起任何反应,都必须预设小区其他住户的感同身受的经验或想象。这一对群体、他者存在的承认与同情,是陈雪爱的伦理学的重新起步。

而这重新起步的契机只能由谢保罗来承担。摩天大楼凶杀案在媒体上喧扰一时,但美宝的葬礼凄凉无比。保罗南下,继续孑然一身的流浪,以大量劳动和酒精麻痹自己。他更孤独了。

直到有一天,保罗意外收到一个包裹,竟然是美宝的遗赠,一条黑白格子手织毛线围巾。那是美宝打算私自离开摩天大楼前,托人留给保罗的。南部艳阳高照,围巾却温暖了一颗冰冷的心。保罗开始学做面包,那原是他和美宝的浪漫计划。在一封信里,保罗如此写着:

美宝确实死了,但就像她活着时那样,无论身处什么样的绝境,她从没有自暴自弃,更不可能会让身旁的人不幸。后来我想,是该离开台北了。面包店的工作还等着我,老小区也还有空屋,没有美宝,也还可以过着美宝想要的生活。我想,这才是继续爱美宝的方式。

爱原不是封闭的系统,而是开启未来可能的界面。“迷宫”闯荡二十年后,陈雪以前所少见的温柔结束她最新小说。摩天大楼凶杀案很快就会被淡忘,但恶的阴影挥之不去。“那样巨大的一座大楼,隐藏着多少种地狱呢?”唯有善人保罗从地狱归来,收拾记忆碎片,谦卑地重新开始生活。置之死地而后生,“没有美宝,也还可以过着美宝想要的生活。我想,这才是继续爱美宝的方式。”爱,以赠与,以无须回报的方式,移形换位,继续传衍。这是恶魔的女儿最后的礼物。


注释

[1] Giorgio Agamben,Homo Sacer:Sovereign Power and Bare Life,trans.Daniel HellerRoazen(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8).

[2] Roberto Esposito,Communitas:The Origin and Destiny of Community,trans.Timothy Campbell(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9).Timothy Campbell,“Bios,Immunity,Life:The Thought of Roberto Esposito”,Diacritics36,2(2012):2-22.

[3] Greg Bird and Jonathan Short,“Community,Immunity,and the Proper”,Angelkai,18,3(2013):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