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衣 第8节

轻轻推开会议室的门,胡萝卜见满满一屋子黑色警服,个个警衔都比自己大,赶紧找了把靠墙的椅子,还没坐定,坐在椭圆形会议桌中腰位置的省公安厅王副厅长一眼瞅见他,立刻招呼:“老胡,前边坐!”说着拉开身边的一把椅子。
这时,胡萝卜才发现墙上的省级和县级的两张地图都又黄又破,落了一层土,早就该更换了;会议桌上也净是被烟头烫出的小洞,还有往日开会时有人闲极无聊用圆珠笔画的画儿,两只漏了底的暖水瓶搁在上面……
胡萝卜不好意思地解释:“厅长,咱们这里条件简陋……”
王副厅长手一挥打断了他,“先说案子。会刚刚起个头儿,既然你是第一个到达现场的警察,就请你把经过详细地给大家介绍一下吧。”
会议室里,除了胡萝卜在讲述案情,只听见每个人用笔在本子上记录的声音。
只有两个人没动笔:一个是王副厅长,他是这里的最高领导,随行的秘书会记录下一切;另一个是楚天瑛,他手中握着笔,面前的桌子上也摊开了本子,上面却是一片空白。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胡萝卜,专心得像一个读唇语的聋哑学校的老师。他身旁的李阔海想:这楚处还真胆大,啥也不记,就不怕王副厅长怪他不敬业?
但是王副厅长显然毫不在意,在偶尔向楚天瑛投去的目光中,反而还有一丝掩藏不住的欣赏之色。
省厅里的每一名警察都知道,这份欣赏来之不易。
一年前,楚天瑛还是省城刑警队的一名支队长。当时市郊发生了一起案子,一家四口睡在一张通铺上,半夜屋里突然着了大火,这家的男主人逃出来了,女主人却和两个孩子同时葬身火海。刑警勘察后,判断为一起意外事故。事件不发生在楚天瑛的辖区范围,但是,在每周五下午省公安厅举行的一周大案要案通报会上,楚天瑛听到这个案子,就跑到现场去了。
案发现场成了一片废墟,散发着一股浓重的焦味儿。附近的住户都比较贫穷,房挨着房不说,各个院落里还堆了许多易燃的破烂,所以起火后,救火的邻居们见火势越来越猛,生怕最后来个“火烧连营”,于是把房屋捣毁得差不多了,只留下了几块墙板。
楚天瑛到屋子里走了一圈,没有什么发现,来到院子里,看见院落的一角有一只二十公升容量的塑料壶,拧开闻了闻,里面还剩一点汽油。找来居委会主任一问,得知这家人的生活中并无任何需要用到汽油的地方,于是他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肩膀上有人拍了一把,楚天瑛一回头,是负责侦办这起案子的一名警长:“你来这里干吗?”
楚天瑛回答:“我觉得这个案子有疑点,过来看看。”
“疑点?”对方诧异地扬起了眉毛,“什么疑点?”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一家人都睡在屋子里,着火了怎么最后只逃出来一个?其他人就睡得那么死吗?当爹的怎么就不能顺手拉一个孩子出来?”
在办案过程中,只有核实每一个疑点,才能避免冤假错案的发生,所以在警察内部,对案子提出质疑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但刚巧这名警长是王副厅长的外甥,一向作风张狂:“我觉得你是没事找事呢。尸检报告上写得明明白白的,被烧死的那女的和俩孩子的气管里都有吸入的烟灰,这说明火灾发生时三人都还有生命征兆,是火灾窒息死亡——‘张举烧猪’的故事,你没听过?”
“张举烧猪”是宋代法医著作《折狱龟鉴》里记载的一则故事。说的是古时候浙江省句章县发生了一起火灾,丈夫被烧死,其弟认为是嫂子先杀了哥哥再放火的,于是一纸诉状告到县衙。县令张举为此做了一个实验:令人先杀死一头猪,再把一头活猪捆好四肢,然后把活猪与死猪同时扔进火堆里。大火熄灭后,张举让人查看这两头猪,被杀死的猪口中干干净净,而被活活烧死的那头猪,张着嘴巴,嘴里有很多烟灰。让仵作再去看那个“被烧死”的丈夫,口中也是干干净净的……最后,被害人的妻子不得不承认自己杀死丈夫后放火烧屋的罪行。
活人具有呼吸能力,在火灾现场,呼吸时不可避免会将火焰中的烟灰和炭末吸入呼吸道。因此,“张举烧猪”成为后人处理此类案件的一个重要参照。在火灾现场,死者的口、鼻、咽喉、气管和支气管中如果发现有烟灰、炭末等附着物,就说明是被烧死或窒息而死的,否则就是先被杀死、再弃尸火场的。
这个故事相当有名,楚天瑛当然知道,但他从来不是个读死书的人。
“古书的记载,不一定就是对的。”他毫不客气地说,“张举最可贵的,并不是通过烧猪发现了真相,而是那种对命案寻根究底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