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X的挫败感

十二点整,我进入刘家,打开刘向东的书房。台灯和一盏壁灯仍旧开着,书籍资料在书桌上杂乱堆叠,一些纸页似乎浸了水。我走到书桌旁,看见椅子倒在地上,椅背下好像压着什么东西,书桌一角的地板上,几片大大小小血迹已经凝固。

我扶起椅子,在下面找到一把医用拔牙钳。我把钳子放到一旁,摆正椅子,又在书桌上看见两只溶液瓶。其中一只开着口,斜靠在一本打开的书上,浸湿了一些纸张。我拿起瓶子,标签上写着“盐酸丁卡因溶液”,这似乎是一种常用的表面麻醉剂。另一瓶尚未打开,标签上写着“盐酸肾上腺素”,应该是配合使用、用来延长麻醉时间的。

齿龈是人体最敏感的部位之一,仅使用表面麻醉,应该减轻不了多少拔牙的痛苦。看来正如刘向东所说,他当时的执念过于强烈,已经顾不上疼不疼了。

他究竟受了什么刺激呢?

进入书房后,刘向东一直伏案工作,心情平静,快七点的时候,却突然看到了什么东西,内心的恐惧瞬间被引爆。他究竟看到了什么东西?想弄清这个问题,首先要考虑,他当时是如何看到那种东西的?

我坐在书桌前,想象着刘向东当时的举动与感受。

或许,他七点左右感到一阵疲惫,忍不住伸了个懒腰,无意间抬起头,看到了心理刺激的来源——我抬头目视前方,除了两盏壁灯和一幅“难得糊涂”的书法,墙上空无一物。

又或许,刘向东当时起身走动了几步,以此来舒缓疲劳——我站起身,放空思想,尽可能无意识地在屋内走动,并记下了走动路线。之后,我又沿路线重新走了一遍,只看见满目书籍和储物柜里的瓶瓶罐罐,依然没能发现异常。

我重新坐下,目光集中到书桌上——难道刺激的来源藏在这些书籍资料里?我一边整理一边翻阅,纸页上尽是些让我不明所以的文字和公式,看不出任何心理刺激的线索。

我把书籍资料摆好,一低头,突然注意到书桌正中的抽屉。其他抽屉都关得严严实实,唯独这个抽屉向外拉开了一厘米左右。我打开抽屉,里面放着一打白纸、一盒订书针、一盒印泥、一盒吃了一半的巧克力,以及一页揉成一团的报纸。

我把报纸放到桌面上铺开,那是本省的一刊综合性报纸,正反两面都是当天的社会新闻版块。报纸有明显的折叠痕迹,我找了几本书把纸压平,随后按照痕迹对揉皱前的折叠方式进行还原。折叠后,其中一面是广告画的一部分,另一面则是一条完整的新闻。从折叠方式来看,折叠报纸的目的,正是为了突出这条新闻。

新闻讲了这么一件事:说小赵带着女朋友从县城进入城市闯荡,投奔了自己的亲舅舅,在舅舅家住了一年多。因为工作的关系,小赵经常加班到后半夜,有时候干脆住在干活的地方,舅舅就软硬兼施,长期和外甥的女朋友发生不正当关系。新闻的重点在于,小赵知道后,居然没有勇气跟舅舅翻脸,而是选择了隐忍。直到舅妈有所察觉,事情才被抖落出去。记者深入调查后发现,小赵的舅舅居然是七十年代本地有名的“红色司令”,当时就干过不少坏事,却一直没有得到惩罚。他本人也毫无悔改之意,甚至在八十年代初改名“文革”,直白地表达出对动乱年代的缅怀。

原来这就是当晚精神刺激的来源。

无论新闻是否真实,都会给人带来两方面的暗示:一,动乱年代,有人假借革命之意做尽坏事,迫害无辜之人;二,当年的流氓并未得到惩罚,至今逍遥自在,甚至继续为祸他人。普通人读了这样的新闻,最多是有些愤慨,但对亲历过动乱年代的刘向东而言,新闻的暗示力量却直接而强烈。他不仅会回忆起当年遭受的屈辱与恐惧,甚至还会在“流氓未能得到惩处”的暗示下,在潜意识中产生彻底的绝望,绝望则会进一步加深恐惧。

这就是引爆他心理炸药的导火索。

我把报纸捏在手里。当晚家里只有父子两人,把报纸折叠后放在书房里的不可能是刘向东自己,所以只能是刘智普。过程应该是这样:刘智普知道父亲工作劳累时会打开抽屉吃一块巧克力,所以提前把报纸压在了巧克力下面。刘向东劳累时,会本能地产生换换脑子的冲动,所以发现报纸后,他一定会进行阅读,而首先读到的,就是折叠后重点呈现的这条新闻。

那个调查者,难道真的是刘智普?

我当即赶回医院,刘向东闻声惊醒,问我是否有所发现。为了避免再次对他造成消极暗示,我只是把那份报纸在他面前放了两秒,同时问道:“这张报纸你还有印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