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在梦里,远远的、轻轻的但又异常急促的几声呼唤盘旋而至。

“丹尼斯!丹尼斯!丹尼斯!”模模糊糊,大抵如此。随即,一艘幽灵般的大船在烟雾迷蒙的粉红色海洋上翩然行来。

这是一艘有三根桅杆、三层甲板、纳尔逊①时代的战舰,气势非凡。船体漆成棕色,但炮口周围则是深红色。船帆顺风高高矗立,威严宏伟;偶有几朵浪花跃上船头,匍匐膜拜于那剑指青天的顶桅脚下。

他聆听着浪潮时而呢喃细语,时而吟啸高歌,他几乎能尝到咸咸的海风缭绕于舌尖唇际的滋味。然而这等梦乡竟丝毫不能挽留眠者,任凭大海潮起潮落,丹尼斯的目光却穿过舰身,飞向之前那个夜晚发生的一切变故。

仿佛眼前是一块扭曲的镜面,他看到他们眼巴巴地等待布魯斯·兰瑟姆,但布魯斯一直杳无音信。他又看到他们在皮靴旅馆嘈杂而拥挤的餐厅里吃晚饭。这一切在浪尖上随波涌动,而战舰上的炮台也已蓄势待发……

十点的钟声敲响,布鲁斯没回来。十一点,布魯斯没回来。十二点,接着……

“丹尼斯!丹尼斯!丹尼斯!”

一只手摇晃着他的肩膀,丹尼斯惊醒过来。

原来那艘战舰只是一个纪念纳尔逊将军的硕大模型,就摆在他权当床铺和衣而卧的这张沙发正对面的架子上;而那粉红色的海洋则是黎明熹微的曙光,从直面北海的那两扇窗子倾泻进来,漾满了这小小的长方形房间。屋内四壁都陈设着架子,架上尽是各种各样的舰船模型。

丹尼斯一时间头晕眼花,动弹不得。随即他瞥见那张平平的书桌,方才反应过来这是伦维克中校的办公室。当然了,他昨晚本来就是在伦维克中校的办公室里将就过夜的。

现在他果真听见海滩上浪头涌动,敞开的窗户也透进来丝丝寒意。身旁站着的是贝莉尔·韦斯,正一脸古怪地望着他。贝莉尔在睡衣外面披了件棉袍,腰带紧紧系好,脚上穿着拖鞋,头发乱蓬蓬的。

“真抱歉吵醒你,丹尼斯。我也是没办法。”

绯红的晨曦如经肥皂泡折射过那样变幻斑斓,轻抚过十八世纪不幸沉没的“皇家乔治号”;随即摩挲着年代更久远的“海之君王号”那笨拙的斜桅与闪亮的铜炮;还有“黄金雌鹿号”髙高飘扬的黄色风帆。曙光仿佛扩充了这些模型们的身躯,将那桅杆的恢弘影像投射在平坦的墙壁上。

“什么事,贝莉尔?”

“我见到布魯斯了。”

潮水又一次涌上沙滩。丹尼斯猝然一惊,坐起身来。

“你见到布魯斯了?什么时候?”

“不到十分钟前。”

“在哪里?”

“那个——那个蠢材,”贝莉尔冲口而出,强忍着眼里的泪水,“他爬墙进到我的卧室,虽然他没有什么不能走楼梯上来的理由。然后他把我叫醒,还说……”

“他现在在哪儿,贝莉尔?”

“他——他又走了。”

四周船模环伺,晨光在其间跃动着诡谲的死亡之舞。二人相对无言。

“你有没有告诉他全郡的警察都在搜寻那辆要命的轿车?”丹尼斯揪紧睡衣,“还有,有没有提醒他,警察已经不再怀疑他了,但如果不赶紧回来,后果就会很严重?”

“没,我没说。”贝莉尔答道,“我根本没去想。你知道吗,他爱我。”

贝莉尔坐在沙发边缘,两手蒙住眼睛,卸下所有的坚强和勇气哭了起来。她压抑住了啜泣声,但痛心的泪水仍从无助的十指间涌溢而出。

一种无法言喻的怜惜与关爱之情攫住了丹尼斯的心。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扶住贝莉尔的肩膀,默默看着她一边哭啊哭啊,一边还拼命要忍着不争气的眼泪,以致全身上下都颤抖不停。

“都会好起来的,贝莉尔。”

“一点也不好,”她猛摇着头,“但我得提醒你哦,”似是急于转换话题,她扭头抬起朦胧泪眼,强作笑颜道,“‘早展天空红,水手心事重’②。”

“贝莉尔,布魯斯都对你说什么了?呃,这该不会涉及隐私吧?”

“当然不,对你来说。”她抓起丹尼斯的手蹭蹭自己的脸蛋,“他……他……”

“说下去,贝莉尔。”

“他只是抓着我的肩膀说:“你我属于彼此,我们两情相悦,志同道合。以后再和你详谈。’然后他就踏着那色泽奇妙的曙光走了。我——我知道这听起来有多蠢,但他从窗子爬进来找我,还真能满足我的虚荣心。”

“可他别的什么都没提吗,贝莉尔?”

“别的?”

“他去了哪里!他干了些什么!诸如此类?”

“没。噢!——但他笑得非常诡异,你记得吗?就是昨天和我们交谈时突然迸出的那种怪笑。我觉得他自己心里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