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那天我一直陪在母亲床边。夕阳西下,我点起了一根蜡烛,依旧待在房间里。仆人过来传话,说父亲要我下楼和他一起吃晚饭。我拒绝了。我还不想跟他和好。

但当我在黑暗中透过烛光,看着母亲的侧脸,悔恨和自责油然而生。我不比父亲好多少。除了对她的爱和保护,我也曾经愤怒得失去了理智。当父亲抬起手吓唬她时,我不信他真的会打她——但我却不只一次打了他。 我知道我们的争斗伤了母亲的心,我是天底下最坏的女儿,我一向仇恨那些伤害我所爱的人的家伙,而且我会报复他们。 我十岁那年,新来了一个女仆,伊凡婕利娅。她有一头黑发,面颊红润。第一次见到我母亲抽搐以后,她宣称——像那个大教堂的神父一样——母亲被恶魔附了身, 需要去做祈祷。

这种说法本身并不会引起我的痛恨,我只是不喜欢听到而已。就像我说的,是真是假我自己也无力判断,但我知道这样的话会使母亲难堪和伤心。但伊凡婕利娅没有就此罢休。只要她和母亲在一个房间,她就会围着她绕圈,做出一种驱赶恶魔的动作。她把两个手指摆出V字形举到齐眼的高度,朝外指去。她在脖子上戴一个装着咒符的小袋。最让人忍无可忍的是 :她在母亲的房门上也挂了一个袋子,可能是想把母亲限制在她自己的房间里。当其他仆人说出事情真相后,母亲哭了。但是善良的她不好意思对伊凡婕利娅说什么。

我要让这件事情有个了结。我不会原谅任何使母亲伤心落泪的人。我从母亲的房间里偷了一个最好的金戒指,做工精致,上面镶嵌着一枚很大的红宝石。那是结婚时父亲送给她的礼物。

我把它藏在伊凡婕利娅的衣物里,等待着。预料之中的结果出来了:戒指找到了,每个人都很吃惊,尤其是伊凡婕利娅。父亲立即开除了她。

刚开始我还感到很满足:我伸张了正义,母亲再也不会因此而哭泣了。但几天后我就开始良心不安。 几乎整个佛罗伦萨都认为伊凡婕利娅涉嫌偷窃。谁都不会再雇用她了,尽管她是个寡妇,还带着一个女儿。她怎么活下去呢?

我向神父和上帝作了忏悔,但这没有减轻我的苦痛。最后我哭着把一切告诉了母亲。她非常严厉,指出了我已经知道的事实:我毁了一个女人的一生。唯一让我安慰的是,她没有告诉父亲事情的全部真相,只是说自己犯了个很严重的错误,求他把伊凡婕利娅找回来以便还她一个清白。

但我父亲的努力并没有效果。 找不到工作的伊凡婕利娅已经离开了佛罗伦萨。

从那以后,我的生活就总是带着负罪感。那天晚上,当我坐在那里看着熟睡的母亲,回想起少年时的愤怒,以及每一次报复行为。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很多;我向上帝祈祷,希望不要再让抽搐摧残母亲的身体,希望他缓解我可怕的坏脾气。我的眼中满是泪水,我很清楚,每次我和父亲的争执都会让母亲更加痛苦。

当我的第一滴泪水滚落面颊,母亲从睡梦中惊醒,嘟囔着一些我听不懂的东西。我把手轻轻放在她的胳膊上,说:“没事的,我在这儿。”

就在我说话的时候,门被轻轻地推开了。我朝上一瞥, 看见手中拿着高脚酒杯的扎鲁玛。她已经摘掉了帽子和丝巾,将散乱的头发扎成辫子, 但是一缕不服帖的卷发围着她白皙的脸。

“我给她带来了一杯酒。”她轻轻地说。“等你母亲醒来的时候,这个会帮助她睡一个好觉的。”

我点了点头,将面颊上的泪水轻轻擦去,希望扎鲁玛没有注意到我的这个举动。她把酒杯放在母亲床头。

当然她总是察觉一切,即使我这样做的时候,她是背对着我的。她转向我,仍旧以轻柔的声音对我说:“你不该哭。”

“但这是我的错。”

扎鲁玛突然生气起来。“这不是你的错。根本就不是你的错。”她沉重地叹息着,低头看着睡眠中的女主人。“大教堂的神父说的……?”

我倾身向前,渴望听到她的意见。“你说什么?”

“他的话卑劣、无知,你明白吗?你母亲可是最真正的基督徒。”她停了一下,说道:“在我还只是一个小姑娘的时候……”

“你是说还生活在山里的时候吗?”

“是的,当我还生活在山里的时候。我有一个双胞胎兄弟。”扎鲁玛沉浸在记忆里微笑着。“那可是一个顽固的小子,总是很调皮,我母亲那时伤透了脑筋。可我却总是帮他。”她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一天,他爬上了一棵很高的大树,说他想要摸摸天空。一开始我跟着他爬,但他爬得实在太高了,我害怕了,就停了下来。他爬到了一棵树枝上……”扎鲁玛的声音有些哽咽。她停顿了一下,然后又静静地说,“他爬得太高了,最后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