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哈罗德坐在床上,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脚,一如既往的不高兴。

讨厌的八月。

讨厌的咳嗽。

雅各布和帕特里夏・斯通都在床上睡着。雅各布的额头挂着亮晶晶的汗珠,老太太的额上却没有出汗,虽然湿闷的空气让一切都像湿毛巾一样,几乎能拧出水来,但她总是抱怨冷。

哈罗德的小床上方有一扇窗户,能听到外面人的说话和走动声。其中有的是士兵,不过大部分都不是。这所监狱里的犯人人数早就超过了看守的数量,学校里现在大概有几千人了吧,哈罗德想,已经很难算得清了。

窗外有两个人正压低了声音说话。哈罗德屏住呼吸,本想站起来听得更清楚一点,但随后又放弃了打算,毕竟这张床不一定够结实。所以,他只听到几声抱怨和耳语。

哈罗德在床上挪动了一下,把双脚放在地上,悄悄伸直腿,然后站起来,仰头看着上面的窗户,指望能听得更清楚一点。但是那些讨厌的风扇一直嗡嗡作响,就像一大群巨型蜜蜂在走廊里飞。

他把阵阵发痒的脚塞进鞋子,准备出去到学校操场上走走。

“怎么了?”他身后的阴影中传来一个声音,是雅各布。

“我出去走走,”哈罗德轻声说,“你接着睡吧。”

“我能一起去吗?”

“我很快就回来,”哈罗德说,“而且,你还得帮我照看我们的朋友呢。”他朝帕特里夏点点头,“不能留下她一个人,你也是。”

“她不会知道的。”雅各布说。

“要是她醒了呢?”

“我能去吗?”孩子又问了一遍。

“不行。”哈罗德说,“你得待在这里。”

“可是为什么?”

学校外面传来了沉重的汽车开过马路的声音,士兵的声音,以及他们的枪发出的咔哒声。

“小马丁?”老太太叫了一声,她也醒了,两手在空中乱抓,“小马丁,你在哪儿?小马丁!”她大叫。

雅各布转头看看她,然后又看看自己的父亲。哈罗德用手抹抹嘴,又舔了舔嘴唇。他捏了下口袋,但是一根烟也没找着。“好吧,”他说,低声咳嗽了一下,“我看,既然我们命中注定要一起被关在这里,那我们也一起出去吧。拿上你们不想被人偷掉的东西,”哈罗德说,“这很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睡在这里了,等我们回来的时候,估计就无家可归了,或者说,无床可睡了。”

“唉,查尔斯。”老太太说道。她从自己的小床上坐起来,穿上一件薄外套。

他们还没拐过第一个弯,已经有一伙人冲进了刚腾空的美术教室,准备在里面驻扎下来。

他们能够住进美术教室,而不必像别人那样挤成一团,这已经是贝拉米能够为哈罗德、雅各布和斯通夫人提供的最大帮助了。贝拉米从来没有和哈罗德谈过这事,但是哈罗德不傻,知道该感谢谁。

眼下他们已经走出那间教室,走向未知的命运,哈罗德忍不住觉得,自己的行为是一种背叛。

但是现在木已成舟,没有退路了。

外面的空气又黏又湿,东边的天空隐隐泛白,黎明快要来临了。哈罗德低头看了看手表,已经是早晨了,原来他整夜都没有睡着。

有卡车进进出出,还有士兵大声地喊着口令。雅各布牵住爸爸的手,老太太也向他靠拢过来。“怎么了,小马丁?”

“我不知道,亲爱的。”哈罗德说。她挽住他的胳膊,微微有些发抖。“别担心,”哈罗德说,“有我照顾你们两个。”

一名士兵走了过来。虽然清晨的光线还很昏暗,但哈罗德看得出,这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最多十八岁。“跟我来。”这个大男孩士兵说。

“为什么?出什么事了?”

哈罗德在担心是不是出了骚乱,因为过去几周以来,阿卡迪亚的紧张气氛与日俱增。太多人被迫关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太多的复生者想回到他们过去的生活中;太多的原生者不愿意看到那些复生者遭受非人对待;太多的士兵在承担超出他们理解能力的任务。哈罗德有种预感,这一切可能会突然以一个糟糕的结果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