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第2/4页)

卡罗琳双手往下扶住背后的洗手台,全身的重量仿佛只靠那双僵直又颤抖的手臂支撑。

我经过她身边往外走时,没有伸手碰她。她看起来好像暂时抬不起任何一只手臂。

“亲爱的,我相信你做了明智抉择,”我在门口柔声说道,“我们俩永远都是好朋友。哪天你或克罗先生需要任何协助,我一定尽全力帮你们找到能够帮得上忙的人,只要那些人愿意伸出援手。”

卡罗琳继续盯着浴缸旁我原本站着的位置。

“我去叫贝西开始帮你打包,”我说,“我也会让乔治尽快到街上找出租马车。必要的话,我可以多花点钱让马车夫等你一下。像这样一大早神清气爽地出门是最愉快的事。”

我早先提过,狄更斯和多尔毕的船“俄罗斯号”4月30日抵达皇后镇港,可是没有人赶到利物浦去迎接他们。多尔毕事先来过电报,说狄更斯想要独自调适几天,之后才会开始工作,重拾旧习惯。

我自己的解释是:精疲力竭的狄更斯不会直接回盖德山庄,也不会在伦敦逗留(尽管他5月2日搭火车经过伦敦),而会直奔佩卡姆,投入爱伦·特南等候已久的怀抱。事实证明我的猜测完全正确。我也听过杂志社的威尔斯不经意提起,爱伦和她母亲两天前已经从意大利回来。

对狄更斯而言,这一切多么顺利。

又过了四天后,狄更斯才让威尔斯、毕尔德和我为他接风。他从佩卡姆搭火车来伦敦,提早跟费克特和我们大家吃晚餐,之后所有人陪狄更斯一起到阿代尔菲剧院观赏《禁止通行》。

我老早准备好要对狄更斯美国行之后的疲惫衰老状态表达由衷的关切甚至震惊。然而,毕尔德在火车站说出了我跟他的共同心声,他大叫道:“天哪,查尔斯!你年轻了七岁!”

这是实话。狄更斯的脚不像我们三番两次在信件里获知的那样浮肿不良于行。他在美国期间清瘦了些,整个人看起来却是更年轻、更健壮。为期八天的春季航行显然让他彻底抛开杂务、养精蓄锐。长时间待在甲板上也让他原本就容易晒黑的皮肤变成古铜色。就连他的头发和胡子好像也颜色变深数量变多。狄更斯眼神明亮、笑意盎然。他的洪亮笑声和滔滔不绝的说话声响彻我们五个人用餐的餐厅与餐后赶赴剧院搭乘的马车。

“天哪,威尔基,”我们把帽子、手套和手杖交给剧院的女孩时,狄更斯悄声对我说,“早先我就听说你病了,可是你的模样实在糟透了。你全身颤抖、面容苍白,跟过世前的萨克雷一样拖着脚走路。你到底得了什么怪病?”

得了什么怪病。多么聪明,多么……滑稽。我虚弱地对他一笑,没有答话。

稍晚看戏的过程中,我有种不平凡的体验。

我们这一小群人坐在作家包厢里。当然不包括费克特,他已经匆匆赶到后台化妆兼呕吐,准备粉墨登场。大家都知道他由于健康日趋恶化,可能下个月起就不会继续在英国演出坏蛋欧宾莱泽。过去五个月以来,我尽管病痛缠身,仍然来过这个包厢无数次。但这是狄更斯第一次到场观看这出他参与了初期改编工作的戏,理所当然地,帘幕拉开之前他接受全场观众起立鼓掌致敬。这点我早料想到了,因此心情丝毫不受影响。

不。给我不平凡体验的是那场戏。包括排演在内,《禁止通行》整部戏我已经看过至少三十遍。我背得出每一句台词和历次改写的台词。我能预测每一次进场、出场的时间,误差不到一秒。

可是这天晚上我好像第一次看这出戏。

亲爱的读者,坦白说那好像某一只眼睛第一次观赏这出戏。经常困扰我的头痛一如往常进驻我右眼内侧,疼痛程度无比强烈,我几乎以为我的眼球后侧会嘶嘶作响,就像酒吧男侍往一整壶好酒里投入烧得炽热的温酒棒发出的声音。我也感觉得到甲虫在那里。有时候我觉得它向前钻只是为了从我的眼睛往外探视。

就这样,我坐在那里,先用右手撑着太阳穴,而后换左手,偷偷地先遮住左眼,再蒙住右眼。仿佛第一次观赏这出我自己改编,又看过无数次的戏。

我马上看出来,尽管那些轻信的观众明显怜悯之心油然而生,但弃婴在孤儿院里被调换的那一幕根本就是鬼扯,毫无感染力。虽然当初构思这段乏味情节的时候,狄更斯提供不少意见,但这完全无助于减轻我的懊恼。

华特·怀尔汀的死(一则因为心碎;二则因为得知自己无意中冒用了另一个人的姓名与财富,深感愧疚)照样惹得观众痛哭流涕,我却看得很想吐。无聊透顶,根本是胡诌。我不禁纳闷儿,有哪个正经严肃的剧作家会编出这种桥段?

此时费克特装扮成坏蛋欧宾莱泽的模样,在舞台上目空一切地来回走动。多么荒谬的角色,多么荒谬的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