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2/9页)

“我从来没打过板……”威尔斯连忙否认。

“无所谓,无所谓。”狄更斯笑着说,又拍拍威尔斯的背部。多尔毕哈哈大笑,那笑声恐怕传遍了整列火车。

到了伯明翰,我算是体验到了这次巡回演出的组织结构和时间掌控。

我住过的旅馆不算少,这类旅行虽然通常都很宜人,但我非常清楚过去这个冬天和春季狄更斯健康状况不太理想,也从个人经验确知这种舟车劳顿晓行夜宿的生活无助于病体的康复。狄更斯曾经对我透露,他左眼始终视力模糊、疼痛不堪;肚子整日发胀,一路上饱受胀气之苦;火车的震动让他作呕眩晕;他在每一站表演时只做短暂停留,往往还没休息够就得上路。这种几乎天天搭车、晚上还有累人演出的日子简直把狄更斯的耐力推向极限,甚至超越了他的承受力。

火车抵达伯明翰,狄更斯一到旅馆还没休息,也没打开行李,就急忙赶往戏院。威尔斯有别的事要处理,我跟多尔毕陪狄更斯过去。

狄更斯在戏院老板陪同下巡视一圈,立刻要求做些调整。戏院早先已经依照他的指示拆除或围起舞台两侧和一部分包厢的座位。此时狄更斯站在他特制的讲台上,又要求撤掉舞台两侧更多座位。全场每一位观众都得在他的直视范围内,不受任何阻挡。根据我的理解,观众不但要能清楚看见他,他也要能跟他们一一对望。

他的先遣人员已经在舞台上架起一块紫红色隔屏,作为他朗读时的背景。那块隔屏高两米,宽四点五米,隔屏跟讲台之间铺了跟隔屏同色的地毯。特殊灯具也已经架设完毕。狄更斯的煤气专家和灯光师在讲台两侧各架设一根高三点五米的直立导管。两条导管上方架着一排横向的煤气灯和锡制反光板。这排灯光被另一块紫红色隔屏遮住,观众看不到。除了这些强力照明之外,两条导管上面还各安装了一盏煤气灯,用绿色灯罩遮挡,光线直射向表演者脸部。

我在这些巧妙灯具和那两盏投射灯底下站了短短一分钟,就觉得那强烈的光线很震慑人。在那种强光照射下朗读,就算我做得到,一定也极度困难。但我知道狄更斯在台上只是假装阅读,几乎从来不看面前的书本。他早已经把他要表演的那数百页文字背得滚瓜烂熟,每一段故事都至少阅读、记诵、修改、增删与排练不下两百次。他开始朗读以后,就会直接合上手边的书,或者在过程中心不在焉、象征性地翻个几页。演出的大部分时间里,他的视线多半穿过那块矩形强光射向观众。然而,尽管台上灯光明亮刺眼,他仍然看得清观众席里的每一张面孔,因为他刻意让戏院内的灯光维持在足够明亮的程度。

我离开狄更斯的阅读桌之前,花了一点儿时间端详这个讲桌。桌面由四根优雅细长的桌脚支撑,高度大约在狄更斯的肚脐位置。这天下午水平桌面上盖着一块红布。桌面两侧设有突伸的小平台:右边那个用来摆玻璃水瓶,左边那个用来放置狄更斯的手帕和昂贵的小羊皮手套。桌面左边还有一块矩形木头,以便狄更斯上身前倾时可以把右手或左手手肘搁在上面,而他也经常这么做。他朗读时通常都站在讲桌左边,根据我过去在伦敦看他朗读的经验,他偶尔会有点儿孩子气地突然往前倾身,右手手肘搁在那块木头上,表达力十足的左手在空中比画着。这么做的目的是让观众感受到跟他之间一股更私人、更亲密的联结。

此时狄更斯清清喉咙,我离开讲桌走下舞台,换他站到讲桌后面,用当晚准备表演的几个片段测试音效。我走到楼上包厢最后一排,跟多尔毕坐在一起。

“老大用他的圣诞故事《马利高德医生》当开场表演。”尽管我们离狄更斯很远,多尔毕还是压低声音说话,“可惜观众反应不够热烈,至少没让老大满意。我应该不必提醒你他是个终极完美主义者。所以他换成其他接受度比较高的作品:比如《董贝父子》里保罗死亡那一幕,还有《尼古拉斯·尼克贝》里的史贵儿先生、太太和小姐的场景;《匹克威克外传》的审判场景;《大卫·科波菲尔》里的暴风雪;当然还有观众永远听不腻的《圣诞颂歌》。”

“是啊,确实听不腻。”我淡淡地说。我发现自己对所谓的“永远听不腻的圣诞故事”有一股前所未见的鄙夷。我还注意到多尔毕悄声说话时不会结巴,多么古怪的恼人病症呀。想到恼人病症,我从口袋里掏出装着鸦片酊的随身小酒瓶,喝了好几口。“很抱歉我不能请你喝这个,”我用正常音量对多尔毕说,一点儿都不担心狄更斯正在遥远的舞台上背诵这段或那段故事,“是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