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3/5页)

我不免想起,狄更斯生活的这个世界跟我们夜探的萨尔烟馆与噩梦般的地底城的情景简直是天壤之别。如今那些黑暗记忆似乎已随着那场噩梦的远离而淡化。眼前这个世界的日光与洁净气息都真实不虚,在我浸染鸦片酊的血液中搏动着,散发着光彩。我无法想象那些恶臭漆黑的地下墓室、污水下水道,乃至上面的贫民窟如何能够跟眼前这个清净的现实并存。

“好了。”狄更斯道,“好了。暂时完成。”他吸干最后一页的墨水,将它跟其他纸页一起收入皮革公文包里。他起身,拿起墙角那根他最喜欢的黑刺李手杖。“我今天还没走路,亲爱的威尔基,我们可以出发了吗?”

“当然。”我重复一次,只是这次少了点说服力。

他用探索中带点趣味与嘲弄的眼神打量我,说道:“我打算散步穿过科巴姆森林,之后绕道邱克和格雷夫森德,再转回来。”

“嗯。”我应了一声。那会是很吃力的二十公里路。“嗯,”我点点头,“那么你那些客人呢?孩子们呢?这个时间你不是应该去陪他们玩,逗他们开心,或带客人参观马厩?”

狄更斯露出调皮的笑容:“亲爱的威尔基,难不成家里今天不止一个病号?”

我知道他所谓的“家里”指的是柯林斯家。他好像随时随地都要拿我弟弟的健康做文章。

“身体微恙。”我用粗率的语气说,“亲爱的狄更斯,你也知道我的痛风一直纠缠不休。今天它又要折磨我了,我恐怕走不了那么远的路。”我真正的意思是,我只想漫步走到隔壁的法斯塔夫酒馆。

“可是你疼的不是脚,亲爱的威尔基,我说得对吗?”

“大致上没错。”我说。我不愿意告诉他我的痛风一旦像今天早上那样蔓延开来,就会折磨我全身上下。如果早上我没喝下两倍剂量的鸦片酊,今天就会躺在床上起不来。“通常是眼睛和头疼得最厉害。”

“好吧。”狄更斯叹息道,“原本我希望今天能有个人陪我散步。这周末是福斯特一家人来散步做客,约翰娶了有钱老婆后只想轻松过日子,这件事你一定听说了。我看我们缩短路程,就你跟我,我们走到查塔姆镇和匹特堡,穿过库林湿地再回来。傍晚我再一个人去补齐不足的路程。”

我点点头,却仍旧意兴阑珊。那也有十公里路,加上狄更斯毫不留情的时速六点五公里步伐,感觉更远了。我的脑袋和关节已经率先发难、猛烈搏动了。

所幸过程不如我想象中那么辛苦,因为午后的时光如此宜人,空气如此清新,周遭气味如此爽神。我跟上狄更斯的脚步,先是从马路进入巷道,从巷道转上小径,从小径踏上灌溉沟渠旁的田垄,再取道田垄穿越秋日的麦田,一路小心翼翼,避免践踏农民的作物。再从田野转进绿叶成荫的林间步道,之后回到马路旁,继续往前走。

最初半小时的沉默路程中——或者该说我的沉默路程,因为狄更斯沿途天南地北地闲聊,比如福斯特愈来愈安于现状鼠目寸光;协会里的问题;他儿子奥弗列德多么欠缺生意头脑;他女儿玛丽出嫁的希望愈来愈渺茫;令他愤愤不平的牙买加黑人暴动;他小儿子普洛恩明显个性懒散又不够聪明——我一路只是点头,寻思着该如何从他口中套出菲尔德探长需要的信息。

最后我放弃迂回策略,单刀直入地说:“菲尔德探长昨天去找我。”

“哦,嗯。”狄更斯心不在焉地应道。他的黑刺李手杖随着他的步伐起起落落。“我想也是。”

“你不惊讶?”

“不,亲爱的威尔基。那个卑鄙家伙星期四跑来了盖德山庄。我猜你会是他下一个受害者。他威胁你了吗?”

“是。”我答。

“我能问一声他用什么威胁你吗?他拿一些小事恐吓我,手法实在粗糙又笨拙。”

“他威胁要公开我的……私生活。”当时我唯一的安慰是,狄更斯不知道(不可能知道)马莎小姐的存在。菲尔德探长显然知道了,不过他还不至于向狄更斯透露这事。

狄更斯笑呵呵:“威胁你要把房东和管家的事公之于世,是吗?跟我猜想的一样,威尔基,跟我猜想的一样。菲尔德是个恶霸,也正如许许多多小恶霸一样,还不成气候。如果他以为公开这些事就能让你背叛朋友,那他实在不了解你生性爱好自由,不在意社会观感。你所有的朋友都知道你有两个不为人知的小秘密——准确地说,是两位讨人喜爱又充满智慧的女性——而你的朋友们根本一点儿都不在乎。”

“是啊。”我说,“但他为什么那么急于调查这个祖德的事?仿佛那关系到他的生死存亡似的。”

我们离开马路,走上一条曲折穿越库林湿地的小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