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5页)

狄更斯非常喜欢他的小屋,乐得跟个孩子似的。等到春暖花开、地表解冻,他就雇请工人在公路底下挖掘了一条人行隧道,方便他从家里走到小屋,一路上不会被人看见或打扰,更不会被奔逃的小马车撞倒。凯蒂告诉我,当天两端的工人同时挖到中间点、打通隧道时,狄更斯兴奋地鼓掌,而后带所有人回山庄喝酒,包括宾客、子女、工人、旁观的街坊邻居和马路对面的法斯塔夫酒馆无所事事的酒客。

我们来到隧道,走进凉爽空气里。凯蒂问我:“威尔基,这阵子你跟爸爸晚上都到哪儿去了?好像连查理都不清楚。”

“凯蒂,你到底在说什么?”

她在昏暗的光线中转头看我,她还挽着我,此时她捏捏我的手臂。“威尔基,你很清楚我在说什么。别装了。最近我爸虽然赶着完成《我们共同的朋友》和其他工作,而且他还害怕搭火车,可是在你们7月那次秘密探险后,他每星期至少出门一趟,有时两趟。我问过乔吉娜,他都是晚上出门,搭慢车到伦敦,通常都很晚回来,有时候到隔天上午,也不肯对乔吉娜或我们大家透露他三更半夜都在外面做些什么。他最近甚至去了法国,还在那里中暑了。我们都认为——连查理也是——你带我爸在伦敦接触了某种声色犬马的新花样,后来他在巴黎自己去尝试,发现那超出他的体力负荷。”

我听得出凯蒂的戏谑语气里藏着真正的担忧。

我拍拍她的手臂,说:“凯蒂,你也知道绅士们誓死保守彼此的秘密,假设真有什么秘密。你应该比其他女性更清楚男性作家是深不可测的物种,不管白天或黑夜,我们随时随地都在对周遭世界做些古怪的研究。”

她在隧道里的幽暗光线中望着我,闪闪发亮的眼眸流露出不满。

“而且你也知道,”我的声音非常轻柔,几乎被我们头顶上和脚下的砖块尽数吸收,“你父亲永远不会做出有失身份或有辱门风的事。凯蒂,这点你务必了解。”

“嗯。”凯蒂答。她衷心认为,她父亲赶她母亲出门,转而追求爱伦·特南,正是有失身份又有辱门风的事。“到了,”她松开手臂,“威尔基,隧道口在那边。你自己过去吧,我不打扰你们。”

“亲爱的威尔基!进来!进来!我刚刚还想到你。欢迎来到我的小窝。进来吧,亲爱的朋友。”

我爬上二楼,在敞开的门口驻足。狄更斯从小小的书桌旁跳起来,热络地跟我握手。坦白说,两个月没见面也不通音讯,我实在不知道他再见到我时会作何反应。他的热情着实出乎我意料,也让我更觉得自己是个叛徒与奸细。

“我正在校订今年圣诞故事的最后一两行,”他兴冲冲地说,“这篇故事叫‘街头小贩’。威尔基,我敢跟你打包票,读者一定会喜欢。我预期故事会很畅销,可能会是我继《教堂钟声》后最受欢迎的作品。我是在法国得到的灵感。再过一分钟就结束了,之后我整个下午到晚上都可以陪你,我的朋友。”

“当然。”说着,我后退一步。狄更斯回到书桌前拿起鹅毛笔,大笔一挥画掉一些语句,又在行与行之间与纸页空白处书写。他让我联想到精神抖擞的指挥家,站在专注又顺服的文字乐团前方。随着他的笔提起、摆荡、沾墨、刮写、举起再俯冲,我几乎听得见飞扬的音符。

我转头欣赏狄更斯“小窝”周遭的景致,不得不承认眼前的景色真是美极了。这栋小屋矗立在两棵此时迎风摇曳、高大浓密的雪松之间,屋子开了很多扇窗子,窗外有进入采收期的玉米田、有树林,还有更多农田,甚至可以瞥见荡漾在泰晤士河上的点点白帆。我知道从马路对面盖德山庄屋顶就能轻易看见远处的伦敦街景,但小屋这边的风光更有田园风味:远方有小溪,有罗切斯特大教堂的螺旋塔,还有渐渐转黄、沙沙作响的玉米田。罗切斯特公路今天往来车辆不多。狄更斯在他的小窝里配备了一具金光闪闪的黄铜望远镜,架在木造三脚架上。我可以想见他夜里望月冥思,或在温暖的夏日远眺泰晤士河游艇上的女士的情形。没有窗子的墙面就安装镜子。我数了数,共有五面镜子。狄更斯很喜欢镜子,过去的塔维斯多克寓所与如今的盖德山庄所有卧室都有许多镜子,包括玄关和门厅,他的书房里更有一面大的。小屋二楼这里的镜子是为了给人一种站在开放式舞台上的感觉,相当于儿童的树屋,只是少了墙壁。屋里处处映照着阳光、蓝天、绿树、黄色田野与远方景物。从敞开的窗户吹送进来的和风夹带着树叶与花朵的香气,也送来远处田野的气息,以及附近田地上焚烧干叶或野草的味道,甚至掺杂着大海的咸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