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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莱斯来日本已经十年了。

五十六岁。

日本恐怕应该是他最后的工作地了。

来日本之前,他曾经历任孟买和香港的记者。十年前,由神户港初次登上日本的土地。

普莱斯很快就被这个国家的美丽给迷住了。

从前,对于虽然充满活力但又同时有着下流、杂乱、混沌、旁若无人氛围的亚洲,他总是有着些许的心头犯怵。可是在日本,街道打扫得一尘不染,人们都认真而亲切,脸上总挂着温和的笑容,这些特征,让他感到简直宛若上天赐予的神迹。

从来到日本开始,普莱斯就陆续向国内发回了友好地介绍日本的报道。樱花、艺伎、武士道、忍者、庙会、花火、狮子舞,还有菊人形。报道登载在国内的报纸上,大致收到了广泛的欢迎。日本通。不知何时开始,在驻日的外国记者当中,他有了这样的称号。普莱斯自己也拼命学习着人说难懂的日本文字,如今甚至都用了日语汉字“阿龍”来作为自己的签名。

回顾着以往的普莱斯,忽然间扭曲了神情。

和那时相比,日本社会的氛围现在已经完全变了。

刚来的时候,这个国家里身穿军装的政治家们还没有如今这样神气十足飞扬跋扈。最近几年,以政治家和财界人士为目标的恐怖事件频频发生。与此同时,对思想和言论的管制则越来越严厉。

现在,仍然居留在日本的外国记者全都处在政府的监视之下。报道全部都要接受检查,特别是涉及天皇与皇族的内容,不要说侮辱性言论了,就连作为略微打趣的对象都不允许。这类管制之中并没有明确的规定。大体上从维多利亚时代老旧的自由主义一直到最先锋的无政府主义,所有一切都会成为被删除的对象。

外国记者中,愤然甩出“这种情况怎么可能写得了像样报道”的话语,然后离开日本的不在少数。

但是,也有普莱斯等几个外国记者依然留在了这个国家。

我不留下来还能有谁留?

普莱斯觉得,正因为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留在日本才有用武之地。有些事情,是只有爱着日本、完全了解了日本的自己才能做到的。对此他很自负。

在大日本帝国陆军的内部,仅凭一己之力构筑起了奇特的间谍组织的男人——

这个“结城中校”,究竟是什么人?属于哪里的部队?话说回来,他到底叫什么名字?

开始取材的普莱斯很快就撞上了不可解决的障壁。

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和能结城中校本人接触、或是进行采访。

对方是现役的间谍头目。不可能接受敌对国家记者的访问。从普莱斯的立场来说,他原本打算的是通过整合认识结城中校的人们的证言,让他的形象浮现出来。

可是,无论怎么打听,都没能找到哪怕一个人真正地“认识”结城中校。“有听说过来着,不过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所有人都异口同声,而且大都很不高兴地皱着眉,如是回答他。

普莱斯绞尽脑汁。

结城中校简直如同幽灵,不落入任何人的眼中、也不留下任何踪迹地行动着。打听来的结果让人只能这样去想。可是,现实中真能做到这样吗?

每个国家都是一样,所谓军队,本质来说是极度官僚主义的,换而言之就是,有着衙门作风的一面。具体来说,去办事务手续的时候一定要带着书面文件,然后那份文件一定会被归档保管。只要去调查一下保管的文件,任何一个属于军队系统的人,其活动经历都能被一一追溯。

普莱斯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微笑起来。

若是找不到认识现在的结城中校的人,那就回到过去寻找。只要他隶属于军队,调查一下文件的话,一定应该能找到他的过去。

当然了,对于保管在陆军内部的军人信息,作为外国记者的普莱斯不可能说一句“喂,我要看那个”就能查阅。但是,也有些信息是很简单就能看到的。比如陆军幼年学校、陆军士官学校的学籍册。非正式制作的名册不会被指定保密,所以只要有恰当的门路,再支付相应的酬劳,就能很轻松地拿到复印件。

普莱斯根据传言估算了结城中校大致的年龄和从陆军幼年学校、陆军士官学校毕业的年份,弄到了那前后好几年的学籍册。大批的同期生中,必然有个把粗枝大叶口风不紧的人。又或者,有那种中途被从军人仕途上黜落下来的人,也是有可能接触的吧。日本有句谚语叫“同吃一锅饭”,意思是说“共同生活的人会成为亲密伙伴”。要想知道那人是个怎样的人,去问那些“同吃一锅饭的人”——也就是在陆军幼年学校或是陆军士官学校里跟结城中校关系亲密的人——就好了。至少,应该可以得到一些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