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奥革阿斯的牛棚[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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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况非常微妙,波洛先生。”

赫尔克里·波洛的嘴角掠过一丝微笑,他差点儿回答“情况总是这样的”。

可是他不动声色,脸上挂着那种类似于面对病人时的关切审慎的神情。

乔治·康威爵士郑重其事地讲了下去,众多词句一连串地冒出来——政府极其微妙的处境啦、公众利益啦、党内团结啦、组成联合阵线的必要性啦、媒体的力量啦、国家福利啦……

听起来厉害,但跟什么都没说一样。赫尔克里·波洛出于礼貌强忍住呵欠,感到下巴都憋得酸痛。有时他在阅读议会辩词时也有这种感觉。但是在那种场合下他倒没有必要克制呵欠。

他强打精神,耐心忍受这种折磨。与此同时,他对乔治·康威爵士也感到一丝同情。这个人明明想告诉他一点事情,却显然失去了简单明了地表达的能力。对他而言,话语成了遮掩事实而不是表述事实的手段。他善于辞令——也就是擅长讲些娓娓动听却毫无意义的空话。

可怜的乔治爵士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脸已涨得通红。他朝坐在桌首的那个人投去绝望的一瞥,对方立刻做出反应。

爱德华·费里埃说道:“好了,乔治,让我来讲给他听。”

赫尔克里把目光从内政大臣转移到首相身上。他对爱德华·费里埃颇有好感——是由一位八十二岁的老人偶然道出的一句话引起的。弗格斯·麦克劳德教授在协助警方解决了一项化验难题,从而为一名杀人犯定罪后,偶然谈到了政治。德高望重的约翰·汉麦特(如今是康沃西勋爵)退休之后,他的女婿爱德华·费里埃受命组阁。就政治家而言,他还算是个年轻人——不到五十岁。麦克劳德教授是这么说的:“费里埃曾经是我的学生。他是个可靠的人。”

仅此而已,但这对赫尔克里·波洛来说却意义重大。如果麦克劳德说一个人可靠,那就是对其品格的肯定。与此相比,大众或媒体的褒贬根本不值一提。

不过这也确实与大众的评价一致。爱德华·费里埃的可靠是公认的——但也仅此而已,他不算才华横溢,不算伟大,不是个擅于雄辩的演说家,也不是个学识渊博的人。他是个可靠的人,一个在传统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人,一个娶了约翰·汉麦特的女儿的人——他曾是约翰·汉麦特的得力助手,可以受托把这个国家的政府按照约翰·汉麦特的传统继续管理下去。

原因是约翰·汉麦特深受英国民众和媒体的爱戴。在他身上体现了英国人珍视的各种优良品质。民众谈到他时常说:“你可以感受到汉麦特的诚实可靠。”传闻他家庭生活简朴,热爱园艺工作。约翰·汉麦特的雨衣是能跟鲍德温的烟斗和张伯伦[2]的雨伞相提并论的。他总是随身携带着它,那件久经风雨、破旧不堪的雨衣。它已经成为一个标志——代表了英国的气候、英国人谨慎而富有远见的态度和他们珍惜旧物的感情。此外,约翰·汉麦特是一个以他那直率豪放的英国方式著称的知名演说家。他演讲时从容不迫、感情真挚,充斥着那些已深入英国国民人心的朴素而充满感情的老话。外国人有时会批评他的那些话虚伪又带有令人难以忍受的高傲,但约翰·汉麦特丝毫不介意被指高傲,并继续以他那种富有体育精神的、私立学校培养出来的轻蔑态度处世。

他的外貌也很出众,身材高大挺拔,有一双色彩均匀明亮的蓝眼睛。他的母亲是丹麦人,而他本人曾任海军大臣多年,因此得到了“维京海盗”的绰号。当他最终因健康状况欠佳被迫放弃执政时,国内出现了深深的不安情绪。谁来接替他呢?那位才华横溢的查尔斯·德拉费尔德勋爵吗?他过于才华横溢了,英国不需要才华。埃温·惠特勒吗?聪明,可是也许有点不择手段。约翰·波特吗?那种会幻想成为独裁者的人,而我们这个国家可不要什么独裁者,多谢您啦。因此当低调的爱德华·费里埃就职后,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费里埃没问题。他是那位老人家亲手栽培起来的,还娶了老人家的女儿。照英国的老话说,费里埃会“按既定方针办下去”的。

赫尔克里·波洛仔细端详着这位文静、面色黝黑、声音低沉悦耳的人。他身材瘦削,面色晦暗,看上去一脸疲惫。

爱德华·费里埃说道:“波洛先生,您知道一本名叫《透视新闻》的周刊吧?”

“我曾经翻过几页。”波洛面色微红地承认道。

首相说道:“那您多少知道一点它的内容了。半诽谤性质的东西。都是些捕风捉影、耸人听闻的逸闻秘史。有些是确有其事,有些无关紧要,可都用一种粗俗不堪的方式表达出来。偶尔……”他停了一下,接着说下去时语调稍稍有些改变,“偶尔还会登些别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