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印第安卫生署在盖洛普设的医院是这个庞大联邦机构引以为荣的一大骄傲——现代化、富有吸引力、地点好、设备齐全。它建造时正赶上预算充裕,医院需要的东西应有尽有。而现在,进入了预算紧缩期,它的日子也不好过了。不过在这个特定的早晨,护士短缺,供应品预算超支之类的财务麻烦,既没有影响到乔·利普霍恩的早午餐——这是一个病人在住院期待的唯一期待,也没有影响他从窗户望出去的景观,看起来还不错。卫生署将医院建在南面的高坡之上,能居高临下地俯瞰盖洛普。越过脚趾顶起的床单,利普霍恩可以看到四十号州际公路上一眼望不到边的车流。更远一些的高处,是红色的峭壁——远远望去,好似遮上了一层蓝色轻雾,显得不是那么红。峭壁之上,就是纳瓦霍地区灰绿色的高原了。就在那里,大保留地和棋盘区交会了。对乔·利普霍恩来说,他看到的不仅是五十多英里外图格拉山脉附近的草原,而是自己童年时的风景。他眼里看着这景色,心里却想着别的事。

他刚刚清醒过来一两分钟,是被护士放午餐时叮叮当当的盘子声弄醒的。他从吗啡导致的昏沉中醒来,就马上惊惶地想,艾玛怎么样了?接着很快记起安格妮丝在家,她来家里已经有些日子了,住在客房,扮演着妹妹的角色。安格妮丝让利普霍恩觉得紧张,她自己倒是怡然自得。她照顾着艾玛,安排各种事情,使他不用再为此担忧,比以前轻松了不少。

现在,突然惊醒带来的恍惚已经过去,他已经搞清楚自己置身何处,也想起为什么会在这里。他迅速观察了一下陌生的环境,低头看了一下右臂上沉甸甸、凉丝丝、还没干透的石膏,试着动了动大拇指,又动了动其他手指、动了动手掌,看看每个动作会引起多大的疼痛。

之后,他又想到了艾玛,明天就是预约好去医院检查的日子了。他要赶快恢复好带她去,这个应该没问题。真正的问题是,一旦确诊该怎么办,尽管其实早已知道结果,但还是害怕承认那个结果。他将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自己的生活,不再认识他,接着不再认识自己。在阿耳茨海默症协会寄给他的材料中,他们是这样描述的:“观察患者的思想活动中,除了黑暗,一无所有。”他记得那些话,还记得一位患者丈夫的报告:“每天我都要告诉她我们已经结婚三十年了,我们有四个孩子……每晚我上床时她都会问:“你是谁?”利普霍恩已经看到了最初的症状。就在上个星期,他走进厨房时,正在削胡萝卜皮的艾玛抬起头来,表情先是惊愕,接着是害怕,然后是迷惑。她抓住安格妮丝的胳膊,小声地问这人是谁。他必须学会适应这种情况,就像学会适应一把匕首穿过心脏。

他用完好的左手摸索召唤护士的按铃,找到了,按下去,同时看了看手表。窗外,阳光耀眼。远远的东方,云朵正在图索德兹尔和图格拉山脉上空聚积,会下雨吗?他将双腿移到床边,想坐起来,却一下子跌到了地上。他感到一阵头昏眼花,脑袋嗡嗡作响,不知道这里的人给他吃了些什么药,搞得他虚脱了似的。

“哎呀,”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没想到你不在床上。”

是迪里·斯特伯,他穿着FBI的夏季制服——深蓝色的套装,白衬衫配领带。

“也没离开床。”利普霍恩说,指了一下壁橱门,“到那儿找找,看能不能找到我的衣服。”说完又挣扎着爬回到床上。

斯特伯左手提着一个纸袋,把纸袋扔在利普霍恩脚边,走到壁橱旁边。“我觉得你会想看看这些东西,”他说,“有人告诉你出了什么事吗?”

利普霍恩忽然感到一阵头晕,他做了个深呼吸。他的午餐还放在那儿,有碗冒着热气的汤,一小份沙拉,还有个菜,看起来挺好吃的。

但现在利普霍恩什么都不想吃,他觉得很难受。“我知道出了什么事,”他说,“有人朝我开了一枪。”

“我的意思是在那之后。”斯特伯说。他把利普霍恩的制服堆在床脚,靴子摆在地板上。

“那之后的事我就一无所知了。”利普霍恩说。

“嗯,简单地说,就是开枪的那个家伙扔下比斯提的尸体,逃之夭夭了。”

“比斯提的尸体?”利普霍恩伸手去拿那个纸袋,大脑消化着这个消息。

“死了,”斯特伯说,“中了两枪。可能是手枪,像是点三八口径的。”

利普霍恩从纸袋中抽出两页纸,是案情报告。他读完报告,看了一眼签名,是肯尼迪。他将报告还给斯特伯。

“你怎么看?”斯特伯说。

利普霍恩摇摇头。

“我看是越来越有意思了。”斯特伯说。根据长时间与FBI共事的经验,利普霍恩对斯特伯这句话的理解是,那些有权有势高高在上的人终于意识到死的人太多,已经不好遮掩过去了。他脱掉医院的病服,拿起自己的贴身内衣,考虑怎么才能在右臂不动的情况下穿上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