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场(第2/5页)

芭芭拉的弟弟康拉德,就没有这种艺术天分来平衡他的不正常。他是他母亲的男性版本,典型的哈特家疯狂分子。他曾经上过三家大学的劣等生名单,三次都因为恶毒又疯癫的恶作剧被赶出校门。有过两次毁婚上法庭的记录。有一次开快车撞死行人,最后靠他母亲的律师东奔西走、大笔贿赂,才免去罪责。还有无数次因酒精的作用他体内怪异的血液沸腾起来,便把他的哈特家独门脾气发作在无辜的吧台侍者身上。到目前为止,他已经断过一次鼻梁——由整形医生整过形——弄折过一次锁骨,还有数不清的缝针痕迹和淤伤。

但是他照样冲不破他母亲的钢铁意志。老太太抓起他的颈背,一把将他从一团混沌中给拎出来,安排他和一个名叫约翰·戈姆利的稳当、可靠、的确值得赞赏的年轻人一起做生意。但这并没有使康拉德和他的酒肉朋友断绝往来,他还是常常回去和他们鬼混,全靠戈姆利一手稳住他们的经纪公司。

康拉德在某个神志比较清醒的时刻,邂逅并娶了一名倒霉的年轻女子。当然,婚姻并没有纠正他疯狂的生活。他的妻子马莎,一个与他同龄的柔弱小女子,不久便明白了她所面临的不幸。被迫住在由老太太一手遮天的哈特家的屋檐下,被丈夫忽视、欺凌,她原本活泼的脸庞,很快就显出一副无时不在害怕的表情。和她公公约克·哈特一样,也是这个炼狱里一个失落的幽魂。

可怜的马莎与善变的康拉德结合,简直就别想得到快乐。她仅有的一点点欣慰,来自他们的两个孩子,十三岁的杰奇和四岁的比利……然而这也不由得让人喜忧参半。杰奇是个狂野、任性,而又早熟的少年,也是个满脑子鬼点子的粗暴小子,对发明残酷的把戏特别有天分,不止对他母亲,对他的姑姑和祖父母而言也是捣蛋分子。比利免不了有样学样。精疲力竭的马莎,每天活着就是进行一场没有尽头的为他们收拾残局的搏斗。

至于吉尔·哈特……正如芭芭拉所言:“她是永远的社交新人。她只为感官而活。吉尔是我所知最邪恶的女人——她加倍地邪恶,因为她从来不兑现她美丽的嘴唇和挑逗的动作所许下的诺言。”吉尔二十五岁。“她是一朵欠缺气质的兰花,一个彻底卑鄙的人。”她滥交男人。一天到晚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活就要活得轰轰烈烈。”总而言之,吉尔是她母亲的年轻版本。

一般人会说,光就这些讲起来,这个家已经疯狂得不能再疯狂了。有冷酷专制的老巫婆做家长,有抑郁软弱、被迫自杀的约克,有极具天分的芭芭拉,花花公子康拉德,顽劣放荡的吉尔,懦弱无助的马莎和两个不快乐的孩子。然而,事实不仅如此,因为这个家里还有一个人,一个如此不寻常,如此悲剧性,如此凄惨的人,比起她来,其他人的怪异行为,都只能算是正常。

那就是路易莎。

她称自己为路易莎·坎皮恩,因为她虽然是埃米莉的女儿,但她的父亲不是约克·哈特,而是埃米莉的第一任丈夫汤姆·坎皮恩。她四十岁,个子小巧,有点儿胖,对她身处的这座精神病院有点儿无动于衷。她心智清明,个性温顺,有耐心,从不抱怨,是个甜美的女子。然而,由于被哈特家族的昭彰恶名所环绕,她不但没有被推回后台,反而变成哈特家族最众所周知的人物。甚至从她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就被当作制造丑闻的工具,恶劣声名与种种传闻臆测,从一开始就形影不离地伴随着她这悲惨、离奇的一生。

原来,由埃米莉和汤姆·坎皮恩所生的路易莎,一来到人世就毫无指望地又盲又哑,并且带有初期耳聋症状,医生说那会随着年龄的增大愈加严重,最后会完全听不见。

医生的残酷预测成真,就在她十八岁生日那天——仿佛主宰她命运的黑暗之神送来的生日礼物——路易莎·坎皮恩最终遭受了完全失去听力的折磨。

对任何一个意志不够坚强的人来说,这个不幸很可能致命。因为在这含苞初放的年龄,其他女孩正要开始发掘七情六欲的世界,路易莎却被困在只有她一个人的孤零零的星球——一个没有声音、影像和颜色的世界,一个没有表白、也无以表白的世界。她与世界连接的最后一座坚固的桥梁——听觉,也到了她身后,黑暗之神毫不留情地将它烧得干干净净。没有回头路,她面对的是否定,是虚空,是枯槁的生命。就感官世界的层面来看,她倒不如死去。

虽然跌跌撞撞,胆怯,而且大受惊吓,但是她没有就此变得惶然无助,她的天性里有某种钢铁般的东西——也许这是从她邪恶的母亲那里传承的一个优点——使她坚强起来,使她以超乎寻常的勇气,镇定地面对她那无望的世界。就算她了解自己为什么如此不幸,也从来没有表露出来;而她与她的造孽者的关系,竟不亚于正常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