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蕾拉(第2/3页)

我吻了吻她的前额,然后她继续说:

“我快死了,但是我将活着。”

“莫蕾拉!”

“只要你能爱我,就不会有这样一天——但是你憎恶活着的她,却要爱慕死去的她。”

“莫蕾拉!”

“我再说一遍,我快死了。但是我身体里有爱的信物——啊,多么少!——这就是你对我,莫蕾拉的感情!当我的灵魂离去时,孩子会活下来——你和我,莫蕾拉的孩子。但是你的日子会充满痛苦——那痛苦是最持久的感受,就像柏树是最不朽的树木。由于你快乐的时光不复,生命中不再有喜悦,不像帕斯图姆的玫瑰能一年盛开两次。于是,你不再计算时日,但是,你对香桃木和葡萄藤一无所知,你将在大地上覆盖你的裹尸布,就像麦加的穆斯林。

“莫蕾拉!”我叫喊着,“莫蕾拉!你怎么知道这些的?”但是她将脸在枕上转过去,四肢出现一阵轻微的颤抖,她就这样死去了,我从此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

然而,正如她所预言的,她的孩子,即她在临终时诞下的孩子,在母亲气绝时开始了呼吸。她的女儿活了下来。而且,女孩的身材和智力发展得很奇怪,与她逝世的母亲完全相像。我爱她,那爱比我的对世间其他人的所能怀有的情感更加炽烈。

但是,这纯净的爱的天空变得黯淡,阴郁、恐怖、忧伤像乌云一样密布蓝天。我曾说这孩子的身材和智力发展得很奇怪。事实上,奇怪的是她的体形迅速发育,哦,但是很吓人!吓人的是她骚动的思想,它们总在我观察着她的心智发展时向我蜂拥而来。当我每天在这孩子的想法中发现那个成年女人的力量和才能,当经验教训从那孩子嘴里说出来,当我不时发现智慧或成熟的激情在那双圆溜溜、沉思的眼睛中闪动时,也就是说,当所有这一切在我惊骇的感觉前变得明显,难道还会有别人吗?当我再也无法把它隐藏在内心,也无法将接受它时颤抖的感觉抛却时,是不是该怀疑那可怕而令人激动的本性已悄悄混进了我的灵魂,或者我的思想在惊恐中退回到了那些疯狂的故事和被埋葬的莫蕾拉的那些骇人理论呢?我细究这茫莽世界,从中抓住了一个我不得不爱其一生的生命,在与世隔绝的家中,我怀着极度难耐的焦虑,注意着心爱之人的点点滴滴。

时光流转,我日复一日地凝望着她那圣洁、柔和而又动人的脸庞,乐此不疲地描述着她日趋成熟的体形。我每天都在这孩子身上发现与她那忧伤而辞世的母亲新的相似之处。时间推移,这相似之处更甚、更全面、确定、令人困惑,也更让人感到可怕。我能忍受她的笑容与母亲相像,也忍受了那双与莫蕾拉酷似的眼睛,但是对于彼此完全的同一,我浑身震颤;然而,那目光也带着莫蕾拉强烈而困惑的含义射入我灵魂深处。而且,在那高高的前额轮廓线上,在绸缎般的头发卷里,以及深埋其中的苍白手指,忧伤的乐音似的语调,尤其是——哦,尤其是在那可爱而生动的双唇吐出的死者的词语和表达中,我发现了思想和恐惧生长的养分,以及那不死的蠕虫的营养源。

就这样,她的生命度过了十年光阴,可我的女儿在世上还没有名字。“我的孩子,”和“我的爱,”都是父亲疼爱她时脱口而出的称呼,而遁世隐居的日子使她断了与其他人的一切交往。莫蕾拉的名字随着她的死亡而消退,我从没向女儿提起母亲,也不可能说到她。事实上,在她活着的那段短暂时光中,除了那些她私人生活的狭窄领域可能提供的东西外,女儿没有从外面世界得到过任何印象。可是最后,我想到了洗礼仪式,在紧张激动的状态下,我命运中的恐惧会得到暂时的释放。在洗礼盘前,我犹豫地要给她个名字,于是许多聪明而美丽,古老或现代,故土或异乡的名字都涌上了我的唇边,许多许多的好名字,都是为温柔、快乐、善良之人的。是什么惊扰了我对埋葬的亡妻的回忆?是什么魔鬼催促着我发出了那样的声音,而它所引出的回忆常常能使我从太阳穴至心脏的澎湃血流消退?当我在那些幽暗的走廊和夜晚的寂静中时,又是哪个邪恶之神在我的内心深处讲话,使我对着那神圣之人的耳朵低语着那些音节——莫蕾拉?是什么比魔鬼更邪恶,使我孩子脸部痉挛,面如死灰?她对那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感到惊慌,并将她呆滞的目光从大地转向了天空,然后俯身倒在祖坟的黑色石碑上,说道:“我在这里!”

我的耳畔传来了那几声简单的声音,清晰,冷酷,平静,然后,那声音像熔化的铅块,嘶嘶作响地滚进我的脑袋。几年——或许几年过去了,但是那个时期的回忆从未离去。实际上,我并非不知那些鲜花和青藤——但是铁杉和柏树的阴影日夜笼罩着我。我从不测量时间或地点,我命运的星辰从天际陨落,从此大地阴暗,人们经过我时,就像迅速掠过的阴影,而在他们之间,我只能看到——莫蕾拉。苍天的风只在我耳际低语着一个声音,大海的波涛始终呢喃着——莫蕾拉。可是她死了,是我亲手把她送入了坟墓;于是我笑了,笑声悠长而苦涩,因为我在停尸房里放下第二具尸体时,没有发现第一具的痕迹——莫蕾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