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 午时经

其间,萨尔瓦多雷对阿德索推心置腹,三言两语难以概括,但是勾起他许多不安的沉思。

我正吃着,看到萨尔瓦多雷在一个角落里。他狼吞虎咽,高兴地吃着羊肉饼。显然,他跟厨师言归于好了。他像是平生没吃过东西,一点儿碎渣都不掉,而且仿佛为这特殊的事件而对上帝感恩戴德。

他对我挤挤眼,用他那种古怪的语言对我说,他这么死命地吃,是因为在以往那些岁月里他一直挨饿。我询问了他,他对我讲述了在乡村度过的悲惨童年。那里空气污浊,阴雨连绵,田野被毁发臭,瘴气弥漫。如果我没听错的话,那里常常一年四季连续不断发洪水,田地犁不出垄沟,播下去一个蒲式耳的种子只能收到六分之一,而那六分之一的收成还会逐渐化为乌有。那里的大财主也跟穷人一样面无血色,萨尔瓦多雷说(说到这里他咧嘴笑了),虽然穷人死掉的比财主多,那是因为穷人的人数多……一个蒲式耳的种子值六十个钱币,收上的六分之一谷物只值十五个钱币。布道者们宣告世界末日到了,但是萨尔瓦多雷的父母和祖上回忆说,以往多次都是这样,因此,他们得出的结论是世界永远是快到末日了。就这样,当人们吃尽了能找到的死鸟肉和走兽肮脏的腐肉之后,传闻村里还有人把死人从地下挖出来吃掉。萨尔瓦多雷像是一位戏剧演员,讲得有声有色,还说有人入殓之后,那些最最歹毒的人怎么用手指从坟里把死人挖出来。“那可真是!”说着,他把羊肉饼塞到嘴里,不过,我从他脸上看到的像是绝望的食尸者做出的怪相。他又说,后来,有些更坏的人,不满足于从墓地里挖死人,而像是半路打劫的盗匪,隐蔽在树林里突袭过路人。“嚓!”萨尔瓦多雷把小刀搁在喉咙上,说道,“咔嚓!”还有比这更狠毒的人,他们用一个鸡蛋或是一个苹果诱杀小孩子,把他们吃掉。说到这里,萨尔瓦多雷神情严肃,让我感觉确有其事。他说,总是先把孩子们的肉煮熟再吃。他讲到一个来自外乡的人,到村里来贱卖熟肉,只卖几个钱,人们不知道哪儿来的那么好的运气。后来当地神父说,那是人肉,愤怒的人群把那人撕成了碎片。可是在当天夜里,村里的一个人去扒开那个人的坟,把那个食尸者的肉给吃了,而他被人发现后,就被村里人处死了。

不过,萨尔瓦多雷不光给我讲了这段往事。他片言只语,断断续续地跟我讲述了他从家乡出逃,浪迹天涯的故事。我努力回想着自己所知甚少的普罗旺斯方言和一些意大利方言,设法去听懂他说的话。从他的叙述中,我脑海里似乎浮现出在旅途中结识过或者见过的许多人,而现在我却能从中认出许多我后来认识的人。现在我对他们有更多的了解了,正因为如此,我不能肯定,相隔那么多年后,是不是把在认识萨尔瓦多雷之前或在他之后本来是别人的经历和罪行都归到他身上去了。在我疲惫的头脑里,他们都混为一体变为一个形象了,正所谓是依靠想象力,把对金子的记忆和对山峰的记忆融合在一起,就构建出一座金山来。

在旅途中我经常听见威廉提到“贱民”,他的一些教会兄弟用这个词语不仅指平民,还用来指没有文化的人。我总觉得这种表达太笼统了,因为我在意大利的一些城市,曾结识过一些商人和手工艺人,他们不是教士,但也不是没有文化的人,尽管他们的知识是通过俗语来表达的。这么说吧,那个时候就连统治着意大利半岛的一些暴君们,对神学、医学、逻辑学、拉丁文也都一无所知,但他们肯定不是贱民,也并非愚昧无知的人。因此我想,当我的导师谈论到“贱民”的时候,是在使用一种简单的概念。不过,萨尔瓦多雷毫无疑问是一个贱民。他来自穷乡僻壤,他家乡的人几个世纪来始终经受着饥荒和封建财主及恶霸的欺凌。他是个头脑简单的人,但他不是一个傻瓜。从他对我说的话看,在他从家里逃出来的那些岁月里,他始终渴望有一个不同的世界。那里呈现出一片安乐乡的景象,那里的树木会散发出蜜一般的芳香,那里盛产各式奶酪和香喷喷的腊肠。

在这种希望的激励之下,萨尔瓦多雷弃绝了那让人泪流成河的世界,在那里(他们这样教导我们),好像不公道也是上帝为了平衡天地万物而安排的,而其意图往往让我们难以捉摸,于是他艰难跋涉,从他家乡孟费拉出发去利古里亚,然后,从普罗旺斯出发去法国国王的领土游历。

萨尔瓦多雷浪迹天涯。他沿街乞讨,偷窃,装病,在某个财主那里临时干些杂活,后又重操旧业,干起绿林强盗的勾当。从他对我讲述的经历中,我看到了一个跟流浪汉为伍的浪人,而在随后的年月里,他更多的是在欧洲流浪,结交的人多半是:假僧侣、江湖骗子、诈骗犯、乞丐、麻风病人、跛子,还有卖货郎、流浪汉、说书人、无国籍的神职人员、巡游的大学生、魔术师、残废的雇佣军人、流浪的犹太人、精神崩溃的流亡者、疯子、被判流放的逃犯、被割去耳朵的罪犯、鸡奸犯。他们之中还有流动手工匠、纺织工人、锅炉工人、桌椅修理工、磨刀人、篾匠、泥瓦匠以及各类恶棍、拐骗犯、地痞流氓、无赖、赌棍、拉皮条的、造假者、犯买卖圣职罪的神职人员和神父、盗用公款者、贪污犯。另外,还有人以行骗为生,有人假造教皇的玉玺和印章,有人吹嘘大赦,有人假装瘫痪躺在教堂门口,有人从修道院逃出来到处流浪,有人兜售圣物,有人出售可赦免罪孽的符咒;有替人看手相的占卜者,有替人招魂的巫师,有江湖郎中、假警察、犯私通罪者,还有用欺骗和暴力的手段诱骗修女和少女者,假装患有脑积水、羊痫风、痔疮、痛风病、伤口溃烂或患抑郁症或疯狂症的病人。有人在自己身上涂胶泥,假装患上了不治的溃疡病;有人嘴里含着血红色的液体,假装泄出体内毒汁;还有人装模作样地拄着拐棍,装做是局部肢体残疾的弱者;有人模仿患有癫痫病、疥癣、淋巴炎或腮肿病,他们缠上纱布,涂上藏红花,手持铁器,头上缠着绷带,浑身散发出恶臭,溜进教堂里,或者突然倒在广场上,口吐白沫,翻动着白眼,鼻子里流淌着用黑莓汁或朱砂制成的假鼻血,以骗取人们同情,讨得食物和金钱。人们往往想起圣人们的教诲:要对受苦受难者行善事,与挨饿的人分食你的面包,把无家可归的人领入家门;我们瞻仰基督,欢迎基督,为基督穿衣,犹如水可以灭火一样,我们可以用善行洗涤我们的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