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空 睦月 岁末之火

岁末二十八日晚,当伊丹屋所有人都熟睡时失火了。不巧那晚北风强劲,而且近十日来滴雨未下。若不是一向浅睡的掌柜藤兵卫卧室离起火点的佛龛房很近,被一丝烟味惊醒了,那么在这离新年只剩三天的夜晚,伊丹屋的所有人很可能就得露宿寒天了。

厨房后面土仓房一旁,铺子为佣工增建的榻榻米房内,阿丰和阿胜并排着枕头睡。“失火了!”听到有人如此大喊,阿丰从被窝里惊醒了,她摇醒阿胜,阿胜仍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阿胜离开近郊的家,只身来到江户,上个月刚进伊丹屋做事,虽说她都十二岁了,但事事都显得十分笨拙,阿丰看她那模样,不禁气急败坏地大吼:“你等着被烧死吧!”说完便冲到走廊。

自从阿丰背着只有几件旧衣服的包袱到江户做事以来,至今三十年了,她曾遇到过几次火灭,也曾被火星子喷到,可是那些都是先听到火警钟声才得知失火了,也就是别处的火灾。阿丰做梦也没想到,这回的起火点竟是伊丹屋,大喊失火的竟是在伊丹屋的岁月仅次于自己且平素最为人所信任的藤兵卫。

比起火灾,这更令阿丰胆战心惊。怎么会这样?我的伊丹屋竟然失火了,这教人有什么脸面对老天爷?

由于冲得太猛,阿丰左碰右撞地一路朝藤兵卫跑去。其他佣工也冲了出来。当阿丰从聚集在佛龛房大伙儿的头顶上听到哔剥的燃烧声时,吓得目瞪口呆。因为发生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事。

起火的是神龛。

在新川这—带鳞次栉比的酒批发商中,伊丹屋并非历史悠久的铺子。据说,明历振袖大火(注一)之后,从京都船运而来的酒,开始在介于日本桥川与大川之间的河道卸货,对阿丰来说那是遥远的往事,而开创伊丹屋的上上代老板,当时还未踏进江户,仍在遥远的伊丹某处种田。伊丹屋在此地兴盖士仓房开铺子独立以来,不过四十年左右而已。

然而,反过来兑,也可说在仅仅四十年内,伊丹屋便发展成了目前的大铺子。酒批发商工会非常团结,元禄时代(注二)以来,彼此横向联手,建构出—套独立的上下顺序与力量关系,互相撑持生意。外地人想插足,肯定会饱受种种不合理的艰辛。这不像夹杂于一般铺子的蔬菜铺或鲜鱼铺,只要会做生意就行了。这跟木场的木筏师(注三)踩着河面的木材过河一样,需要微妙的技巧和洞察先机的眼光,以及衡量事物变动的敏锐力。

基于这种不断积累的艰辛,伊丹屋才能生意愈做愈大,而阿丰正是和伊丹屋一起走过了这大半的艰辛路程。阿丰自孩提时代进伊丹屋当下女,直到成为下女总管使唤年轻下女的今日,她一直待在伊丹屋。每年近岁末之时,顺着新川驶来的舢板,总会传来壮工通报来自滩(注四)或伊丹的酒已抵达的吆喝。在伊丹屋做事的阿丰,每年都听到这些抢先卸货的吆喝,至今也仅对此事感到无限欣喜而已。

而这伊丹屋要是放火吞噬了,所有的辛苦将化为乌有。酒批发商工会的老干部,也会因存放在新川这一带土仓房里的无数“富士见酒”毁于不雅的烟熏而绝不原谅伊丹屋。幸好起火点是神龛,而且火只烧焦佛房天花板就被扑灭了,可说是不幸中的大幸。

“唉,虽然我也认为幸好没酿成大祸……”

藤兵卫环抱着瘦削的胳膊,说得有点含糊。与其他生龙活虎的壮工不同,藤兵卫是靠算盘爬到今日的地位。他身材瘦弱。要是被管理二十几人的大家庭、并且还要做粗活的阿丰以粗壮手臂用力一推的话,恐怕会飞出去。

“虽然……什么意思?”

发生小火灾的翌日,吃过早饭,藤兵卫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把阿丰叫到井边。接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低声咕哝着前面的话。

阿丰和掌柜颇有交情。她知道对方这副模样时,必定有重大的事,而且是只能对她说的事。

与三十年前背着只有几件旧衣的包袱来伊丹屋做事的阿丰一样,藤兵卫也是赤手空拳自学徒做起,一直为上一代老板效劳。五年前上—代老板过世后,由事事都与父亲顶撞的当今老板继承家业,众人都说,藤兵卫或许会辞职,不料他却若无其事地待到现在。

阿丰认为,这男人也跟自己一样,都是伊丹屋的梁柱。即使老板换人,或任何女人嫁进来坐上老板娘的位子,都无所谓。因为大家都是为伊丹屋做事。

“老实说,我在火灾后整理现场时,发现了很奇怪的东西。”

藤兵卫向阿丰招手,带头走向水井前堆放柴薪和引燃物的后院。他在柴堆旁蹲了下来,自怀中取出纸裹着的细长东西。

那东西自纸端露了出来,阿丰立即明白——是注连绳(注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