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串白藤花 四(第2/3页)

我仓促间在门边的角落里藏了身子。是的,我觉得她的样子非比寻常。

阿缝出了门口,左右瞧了瞧,像要把身子遮掩住似地用双手环抱住胸口,拔腿连走带跑地走去。

她从我跟前走过,却没有觉察到我,我看到她双手抱住的胸口,露着刀柄似的东西。

坡上各种人影接踵来回,阿缝的身子很快地就溶进去,我则从她背后偷偷地跟上。

在坡路的中段,阿缝倏地拐进一个小弄里,仍用那种急促的步子,从妓女户后面的阴暗小径往坡上走。

我感到一抹不祥预兆。

我想起来了,今天正是赤间神社命案死者的初七。

阿缝是不是选中了这样的日子,在赤间神社了断自己——昨晚抓住我衣裾的那双白白的手,那个雨后早晨的话语——她把剩下的一串白藤花,比做不死的宿命。她是在那串花里,看到了自己半生的宿命。它也是阿缝埋葬自己生命的花朵。

跟阿缝在花街一角共同拥有过的一夜夜,走马灯般地在我脑子里掠过去。

不晓得怎么个缘故,我彷佛觉得自己正在拚命地想抓住郎将离我而去的东西,用同样的急步追过去。

正如我所料。

阿缝走过了赤间神社的鸟居,被闇夜吸进去一般地消失在神社的院子里。

我压抑住胸口的猛跳与激烈的气息,躲在一棵杏树下,窥探阿缝的动静。

夜凤抚过林子下的黝黯,并把鼓声与民众的喧哗声送来,夜空里时而爆出火花。

每一次火花爆开,都把阿缝的影子印在石板上。

我想不出阿缝为何站住,但是事情就要发生的紧张感牢牢地攫住我。我苦苦地等着。

过了好久好久。

我再也忍不住了,趁着夜暗悄悄地移步走向社殿。

阿缝察觉到有人来了,她的影子突地凝住了。

「阿缝。」

我低声呼唤。

就在这个时候。

阿缝的影子一晃,一道闪光直往我这边射过来。

我闪过了身子。

刀尖和阿缝的手猛地戳进夜空。

「死吧,请您死吧!」

压死的低吼一阵阵地反复,刀子也发了狂似地一下又一下地砍过来。

闇夜里,两人的木屐声交缠在一块。

好不容易地,我才抱住了她,狠狠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锵的一声,刀子掉落在石板上。

「阿缝,」

我大声再喊。

这时,下面海边扬起了歌声,青色火花在海风里裂在整个天空上。

这火花照出了阿缝冰冻的苍脸——是,是,阿缝这时才知道了是我。

「先生……是您啊,」

阿缝猛地挣扎。

她的头发蓬乱了,有二、三绺落在颈项上。其中一绺,在苍白的火光里映出银白色。哎哎,阿缝也老了呢,

「阿缝,你以为我是你老公吗?今晚他会来看你的吗?」

苍色火光掠过后再掩来的黑暗里,我没法看清阿缝听了我的话之后表现出的反应,可是下一瞬间,阿缝哇的一声叫着,把头撞在我怀里哭起来。

「傻瓜,你老公不是七天前从故乡出来,在这里被杀死的吗?」

——是,是,当阿缝错以为我是她的老公,举起刀子砍过来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一切。

阿缝看到的血,代书先生手上的血,该是代书先生自己流的吧。

在花街里,每个女郎都是从或远或近的乡间,以低廉的代价被卖来的,为了帮助家计,甘受一分钱二分钱的束缚,让浓浓的化妆来污秽身子。

在这条街上,最熟悉这些女郎的另一副面孔的。是代书先生。

凭自己的文笔做媒介,从那些文盲女人要他写去故乡的言词里,他明白她们与故乡的联系,也知道她们何以被卖,是家里的谁使得她们不得不过这种流离失所、出卖色相的生活——好比酗酒的父亲、嗜赌的兄长、长年卧病的丈夫。

因为肺疾,代书先生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他想到在死前救救她们中的若干个。

把她们的家人一个个叫来这个镇市,一般人是不可能的。可是代书先生却轻易可以办到。

女人们都认不了几个字,他要歪曲她们想写的意思,把家人叫来,必是不难的事。女人们做梦也想不到文章成了代书先生的杀意,把信写回故乡。

那三个人被代书先生的笔墨招引着,跑到这个镇市,然后在指定的时日地点,遭代书先生杀害。

我不晓得代书先生选中的牺牲者是谁。

两人之中,也许有一个是阿民的老爸——是的,因为阿民说她爸爸不晓得跑到那儿去了。

不过第三个被选中的牺牲者,我倒知道。那就是阿缝的老公。

阿缝当然是给丈夫的信写了回信,不用说也是经代书先生的手。无疑,她还请代书帮她守秘,不让我知道老公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