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雨后初霁

“这哪像一个基督徒该过的生活,”菲尔德太太一边念叨着,一边又把熏肉和鸡蛋端到他面前,这是他的固定搭配。菲尔德太太曾试图改变格兰特对熏肉和鸡蛋的执念,从报纸上的食谱中精挑细选为他准备营养美味的早餐,特意去汤姆金家抢购上乘的食材,还威胁说买不到就以后也不光顾了,但还是拿他没办法——没几个人能动摇他。周六,周日,周一,依然每天都是熏肉和鸡蛋。现在是星期天早上的八点钟,每到这个时候菲尔德太太总要啰唆两句。“异教徒”,在菲尔德太太的词典中并非意味着违背教条,只是缺失了乐趣和体面。他在星期天上午八点前吃早餐给她带来的震惊,远远大于他的周末将要在一堆繁杂的工作中度过的事实。她为他感到悲哀。

“我老是想不通,国王怎么就不为你们这些探长多颁发几个勋章。伦敦城里还有谁在这个点儿吃早餐啊!”

“这么说我觉得还得给探长的房东也颁发一个。菲尔德太太,作为探长的房东,劳苦功高,特此授予大英帝国勋章。”

“噢,没有勋章也是我莫大的荣幸。”她说道。

“我想想这得怎么回答才好,这才早餐时间我还不会说讨人欢喜的话,可上午八点菲尔德太太已经如此风趣幽默。”

“堂堂的苏格兰警察局探长,你该真正感到惊讶的是我这特殊的身份。”

“真的吗?”

“那当然,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什么都不会说。绝对守口如瓶。很多人都好奇探长究竟在想什么,或会有什么人来拜访探长。我都坐视不理,任由他们打探。除非你想见到他们,否则我来应付得了。”

“菲尔德太太,为了我的缘故,大家都误会你又愚笨又迟钝,难为你了。”

菲尔德太太眨了眨眼睛,回过神来。“这是我应该的,虽然我不怎么情愿。”说完,优雅地走开了。

吃完早餐,格兰特起身离开,她看着没动过的吐司,忧伤地说道,“你呀,一定要好好吃午餐,空着肚子什么都干不好。”

“但吃撑了也走不动啊!”

“在伦敦城里追赶一个人,跑不了多远的。总会有人会挡着他们的去路。”

格兰特沿着阳光明媚的小路走向公车站,怡然自乐,刑事侦查部减小了缉拿凶手的难度,但目前警方仍没有接到情报说有人看到了通缉犯罪嫌疑人。将近一半的路人朝他看——经常是走过之后回头望着他的背影。如果不是内部人员,不了解搜捕程序,光是要调查手上有伤疤的人,数量已经多得吓人。一整个晴朗的上午,格兰特坐在桌前,耐心地查阅来自各地的报告,并派他的助手到处搜集消息,就像一名上将在战场上指挥作战。城外的线索他一概忽略,除了两份特殊的报告,引起了他的注意——有时很奇怪,没准在斯特兰德看到的男子并非他要找的黎凡特人。他立马派了两个人调查清楚,一个到康沃尔,一个到约克郡。他手边的电话一整天都在嗡嗡作响,而接到的全都是坏消息。警局已经加派了人手出去巡逻,但在格兰特看来,他们找的疑犯和凶徒都相去甚远。任何一条宝贵的线索往往都来之不易,警员得熬到午夜时分,守在诺丁汉郊区的别墅里,躲在蕾丝窗帘后面,等待疑犯出现,走进监视区域。曾经有个嫌疑人后来被证明是一位贵族,也是一名著名的马球运动员。警察发现自己的举动已经引起了伯爵的注意——他们一直跟踪到他住所的车库,那时他正准备挑选一辆车,去个三四百公里远的地方,作为周日的短途旅行——并毫无隐瞒地向警方坦诚了他是做什么的。

“我知道你们在跟踪我,”那位伯爵说道,“近来我道德意识特别强,不知道你们究竟想怎样。我试过同时被控告很多不同的罪名,但杀人犯还是头一次。不管如何,祝你好运。”

“谢谢,先生,也祝您好运。希望你回来之后依然问心无愧。”那位伯爵超速驾驶的记录在全英格兰数一数二,他心照不宣地咧嘴一笑。

说实话,周日出去巡逻算是相对轻松,倒是格兰特,一整天坐在办公室鼓捣那些文件和接听电话,感到十分乏味无聊。巴克下午回来了,但也提不出什么建议可以加快破案的速度。他们不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最不起眼的线索都要穷根究底,逐一排查。在菲尔德太太看来,这种工作耗时费力,极不仁厚。格兰特羡慕地望向窗外,清透的薄雾笼罩着河流,夕阳的余晖洒落在萨里郡。要是今天能去汉普郡,该有多么美好!漫步在春意盎然的丹布尼森林里,待傍晚太阳落山的时候,捧书一卷,何乐而不为!

当格兰特回到家,天色已晚,但他的心思不停地徘徊,寻找疏漏的线索。随着夜晚的来临,之前那些混杂模糊的念头一一地逐渐淡去消失。菲尔德太太认为在外回家的人就应该好好享用一顿美味佳肴,但是,他吃晚饭的时候,仍疲惫地守候着壁炉旁边的电话。后来他上床睡觉,梦见蕾伊·马克白在电话里头对他说:“你永远也找不到他,永远,永远!”她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无视他的求助,他希望接线员说一声“时间到”,然后放他一马。然而,救援没到,电话却变成了一根鱼竿,他丝毫不觉得意外,还抓起它,不是用来钓鱼,而是当作鞭子,鞭策一架去往诺丁汉的马车。在街的尽头是一个沼泽,沼泽前面,马路正中间,站着那位旅馆女服务员。他坐在奔驰的马车上,声嘶力竭地呼喊,喉咙却喑哑无声。相反,他眼前的女服务员越变越大,占满了整个街道。马车即将撞上她,她庞大的身躯耸立在格兰特面前,压过了他,压过了马,压过了街道,压过了一切。大难临头,无可躲避。完蛋了,他想,幸好醒来时发现自己还安然无恙地躺在枕头上,世界正常地运转,都怪那些该死的奶酪蛋奶酥!他咒骂道,然后转过身去,凝视着黑压压的天花板,睡意全无,完全清醒的思绪四处游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