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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兰特对《瑞比的玫瑰》和读小说这种不合适的取乐方式还没完全丧失兴趣。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左右,他收到玛塔寄来的包裹,里面装着更为体面的消遣物,由圣托马斯爵士撰写的史实。

随书寄来的是一张便笺,在玛塔极其昂贵的信纸上,潦草地写着如下这几行大字:

没法亲自送上,只能邮寄过来。忙得要命。我让先生去布莱辛顿街那里,结果哪家书店都没有托马斯·莫尔的书,就去了公共图书馆。不明白为什么没人想去图书馆。也许因为大家认为那里的书会被翻得很破旧。你看这本干干净净,一点也不旧。你有十四天的时间。听起来像宣判刑期,倒不像暂时借出。但愿你对那驼背的兴趣,能够使你的无聊之刺不那么扎人。希望很快见到你。

玛塔

这本书如果有些年头的话,那的确看上去干净崭新。但是看过《瑞比的玫瑰》,再看看这本,格兰特觉得它的印刷实在不吸引人,而且密密麻麻的段落也令人反感。虽然如此,他还是带着兴趣读下去。不管怎么说,莫尔的这本书就是讲理查三世的,里面有“可靠消息”。

一个小时过后,格兰特从书里回过神来,他有些云里雾里,觉得莫名其妙。倒不是书中的故事让他吃惊,出乎他意料的并不是那些史实,而是托马斯爵士的叙述方式。

夜里,格兰特有些失眠,躺在那里一直睡不着,脑子里不停地思考,虽然很疲惫,但脑子一直很清醒。与其说他在睡觉,倒不如说是在打盹儿。理查那些最令人憎恶的行为给他留下沉闷的印象和暴风骤雨般的记忆,他不断地翻来覆去,心里焦躁不安。

这些也就算了。莫尔接着又补充了一句:“这是他与内臣之间的秘密。”读到这里,瞬间使人觉得恶心。书页间散发出一种背地里说三道四和仆人们暗中窥探的气息。读者从自以为是的作者那里读到这句话时,他们的同情心转而倒向了那个彻夜无眠的痛苦的家伙。这个谋杀犯比写他的人似乎有着更高的精神境界。

这一切都不对劲。

当格兰特见到目击者在书里讲述的完美故事存在着某些瑕疵时,他会感到不安。这的确使人觉得特别莫名其妙。因诚实、正直而备受尊崇的托马斯·莫尔,受人爱戴了四个世纪,他的个人说法怎么可能会出错呢?

在莫尔笔下的理查,格兰特想,和护士长心目中的理查差不多。一个敏感能干、邪恶又痛苦的人。“他的内心永远无法平静,永远也找不到安全感。他的眼睛转个不停,常常悄悄地设防,手里总扶着短剑,神情举止都仿佛在表示,他随时准备再次进攻”。

书中有一幕虽说不上歇斯底里,但也颇具戏剧性,那一幕格兰特在学生时代就记忆深刻,或许每个学生都有印象。在理查加冕之前,塔中议会的情景。

理查突然攻击黑斯廷男爵,密谋害死护国公的人会有什么下场,在他身上得到了应验。他荒唐地声称,他萎缩的胳膊是爱德华的妻子和情妇(简·肖尔)使用巫术所致。盛怒之下,他重重地一拳打在桌子上,听到这样的暗号,全副武装的随从冲进议会,逮捕黑斯廷男爵、斯坦利勋爵和伊利主教约翰·莫顿。黑斯廷男爵匆匆逃到院子里,最后还是在最近的一段木头上被砍断首级,临死前只能随便找一个牧师忏悔祷告。一个人可能会一时冲动——出于愤怒、恐惧和报复心理,过后就会感到后悔。

但理查似乎工于心计。他安排梅厄勋爵的弟弟萧医生,于6月22日在保罗的十字架前发表讲话,文章写道:“坏枝不宜植。”在这里,萧医生宣称,爱德华和乔治都是约克公爵夫人和某个身份不明的男子所生,只有理查是约克公爵夫妇合法的儿子。

这完全不可能,简直荒谬到极点,格兰特又回过头来重读了一遍。但书上的确是这么写的。理查为了实现自己的利益,竟然用如此令人难以置信的丑事公开诽谤他的母亲。

很好,这是托马斯·莫尔爵士说的。如果有谁知道事情的真相,那必定是托马斯·莫尔。如果有谁知道如何甄选可靠的资料写进故事里,那也必定是托马斯·莫尔,英格兰大法官。托马斯爵士说,对于儿子的中伤诽谤,理查的母亲抱怨不已。不过格兰特心想可以理解。

而萧医生则万般悔恨,肠子都悔青了,结果“不出数日就变得形销骨立”。

可能是中风吧,格兰特认为。也难怪。站在伦敦人面前讲那样的故事得需要一些勇气。

托马斯爵士对塔中王子的说法和亚马孙一样,不过他的版本内容更详细。理查曾暗示伦敦塔的总管罗伯特·布拉肯伯里,说如果王子们消失可能不见得是坏事,但布拉肯伯里没有参与这次行动。所以,理查就等待机会,在加冕仪式后他前去巡视整个英格兰,当抵达沃里克的时候,他派蒂勒尔奔赴伦敦,受命将伦敦塔的钥匙保管一晚上。当天晚上,两个名叫戴顿和福利斯特的暴徒合伙将两个孩子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