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2页)

“那个笨蛋?老天爷,当然不会。”

从那个时候我就一直在想,加布里埃尔为什么在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晚上就对我这么坦白。我后来的结论是:他很寂寞。他演得很好,但是在逢场作戏的每一幕之间没什么机会让他放松一下。他也知道,他那时肯定就知道,一个残废又不能动弹的人最终很自然地会扮演倾听者的角角。而我需要一些消遣,加布里埃尔很愿意把他生活中的插曲让我当作娱乐。况且,他天生就是个坦白的人。

我有点好奇地问他,圣卢夫人在他面前是什么样子。

“高明得很,”他说,“高明得不得了——讨厌的眼睛!她就是靠那东西把我看透透;完全没有破绽,也不会有破绽,她很了解自己的本事。这些老巫婆,如果她们要对你无礼,就会无礼到让你喘不过气来。而如果她们不打算无礼,你怎么逼也没用。”

我有点想不透他为何这么激动,对他来说,一个像圣卢夫人那样的老太太是否对他无礼,我不觉得有什么重要。她当然一点也不重要,她根本属于上个时代的人。

我也这样对他说,然后他古怪地斜眼瞄我。

“你不会懂的。”他说。

“没错,我是不懂。”

他低声说:“她觉得我很下贱。”

“老兄,你说什么?”

“他们‘看’着你,就像眼神穿透你那样。你不算数,他们眼里根本没有你。对他们来说,你根本不存在,你只是个送报的小弟,或是送鱼的。”

这时,我知道加布里埃尔的过去开始作祟。这个水管工的儿子想起很久以前遭遇到的一些不经意、微不足道的无礼对待。

他说了我正想说的话。

“喔,是啊,”他说,“我懂。我有阶级意识。我痛恨上流社会那些傲慢的女人,她们让我觉得自己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有成就。对她们来说,我永远是下贱的;你懂吧,她们知道我真正的身分。”

我很惊讶,没想到看见的是这么深的憎恨。那是恨,难以抚慰的憎恨。我心想,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到今天仍在加布里埃尔的潜意识里发酵、让他痛苦不已?

“我知道他们不算什么,”他说,“我知道他们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他们现在住在摇摇欲坠的房子里,收入也缩减到几乎没有了,在全国各地都是如此。许多人连食物都不够吃,只能仰赖菜园里种的蔬菜维生,而且大多数人要自己做家事。不过他们有个我得不到,而且也永远不会有的东西,那就是他们该死的优越感。我不比他们差,很多时候甚至比他们更好,但是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就是感觉不到。”

然后他突然大笑一声。

“别理我,我只是发泄一下。”他看向窗外。“一座虚假、华而不实的城堡,有三只老乌鸦,还有一个瘦得像竹竿的女孩,装模作样到一句话都不和你说。我猜,她就是那种即使隔着很多垫子仍感觉得到床下有豌豆的女孩。”

我露出微笑。

“我一直觉得,”我说,“《豌豆公主》[2]是个相当夸张的童话故事。”

他紧咬住两个字。

“公主!她就是那副德性,她们就是这样对待她的,好像她是从故事书里跑出来的皇室成员。她不是公主,只是个真实存在的平凡女孩。总之,她应该就是个平凡的女孩,看她的嘴唇就知道。”

这时,特雷莎和卡斯雷克回来了。不久,卡斯雷克和加布里埃尔便离开。

“要是他不急着离开就好了,”特雷莎说,“我本来想和他聊聊的。”

“我想,”我说,“我们之后应该会常看到他。”

她看着我。“你很感兴趣,”她说,“对不对?”

我想了一下。

“自从我们搬来之后,”特雷莎说,“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有事情引起你的兴趣。”

“看来我是比我自己想的还要关心政治。”

“喔,”她说,“不是政治,是那个男人。”

“他确实是个很活跃的人,”我承认,“可惜长得这么难看。”

“他的确长得难看。”她想了想,补了一句,“不过倒是很有吸引力。”

我非常讶异。

特雷莎说:“不要那样看我。他是很有吸引力啊,所有女人都会这样跟你说。”

“嗯,”我说,“我很惊讶,我从来不觉得他是那种会吸引女人的男人。”

“那你就错了。”特雷莎说。


[1]阿拉曼(El Alamein),埃及马特鲁省北部城市,紧邻地中海,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场。

[2]《豌豆公主》(Princess and the Pea),安徒生童话之一,皇后为了测试女孩是否为真正的公主,在她床上放了一颗豌豆,上面铺了许多床垫和棉被。结果公主表示睡得不好,证明她确实是真的公主,因为只有真正的公主细嫩的皮肤可以感受到一颗豌豆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