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德莫特(第4/5页)

“今天真是够我受的。”奶奶说着,一边解开软帽的帽带。她一点也没有累坏的样子,而且显然还挺自得其乐的。

“店里挤满了人,我亲爱的。”

显然是跟其他老太太们挤在一起,大家都雇了四轮马车去搬火腿。

结果西莉亚一直没有去红十字会医院工作。

有几件事情发生了。首先,龙斯离职了,回家乡去跟她哥哥住。西莉亚和母亲接手做家务,格雷格对此很不以为然,她“不赞成”战争以及女士们做她们不该做的事。

然后奶奶写信给米丽娅姆。

最亲爱的米丽娅姆:

几年前你就建议我应该搬去跟你同住,当时我拒绝了,因为觉得自己老得不想搬家。但霍尔特医生(这人是个很聪明的男人,又喜欢好听的故事,但我恐怕他太太是不懂得欣赏他的)说,我的眼力愈来愈差,而且没得医。这是神的旨意,我也接受,但我不想由得女佣来摆布我。如今这种邪恶的事在报上看得多了,而且我最近还不见了几样东西。你回信给我时,千万别提这事,她们可能偷拆我的信。这封信是我自己去寄的。所以我想最好还是搬去跟你一起住,这样一来,事情就容易得多,因为我的收入也有帮助。想到西莉亚要做家务,我就不喜欢,这好孩子应该保留她的精力。你还记得频秦太太家的伊娃吗?也是娇滴滴弱不禁风的,她劳累过度,结果现在住进了瑞士一家疗养院。你和西莉亚得过来帮我搬家。恐怕这是件很头痛的差事。

的确是很头痛的事。奶奶在温布尔登的房子里住了五十年,而且又是俭省惯的那一代人,因此什么东西都舍不得扔掉,以防“万一有用得上的时候”。

家中有桃花心木的庞大结实衣柜、五斗柜等,柜里的每个抽屉和架上都塞满了一匹匹料子,还有奶奶收藏得好好的各种杂物,之后就忘得一干二净。有无数的“零头料子”,长短不一的丝绸和缎子,还有印花布和棉布。有几十本“圣诞节给女佣”的女红书籍,书中还有生了锈的针。有旧衣袍剩下的零头破布,还有信件、文件、日记、收据、剪报。有四十四个针插和三十五把剪刀。几抽屉又几抽屉都塞满了精美料子的内衣,全都被虫蛀了洞却还保存着,因为“上面的绣花手工很好,我亲爱的”。

最令人难过的是食品储藏柜(西莉亚小时的回忆),储藏柜打败了奶奶,因为她再也没法摸到柜内深处了。摆在里面的食品动都没动过,就又有新存货进来堆积在旧存货上面。长了虫的面粉、粉碎的饼干、发霉的果酱、化掉的腌制水果,通通都从柜子深处毫不留情地翻出来扔掉,奶奶则坐在一旁边哭边哀叹:“这样浪费多可惜。”“说真的,米丽娅姆,拿来给下人做她们吃的布丁,应该很好吧?”

可怜的奶奶,这么能干、起劲又俭省的家庭主妇,因为上了年纪眼力不好,结果束手无策,只能被迫坐着,看着这些外来人的眼勘察着她的败局……

她拼命维护每一样宝藏,而下一代却无情地想要扔掉她这些宝藏。

“别扔掉我这件棕色丝绒装,这是我的棕色丝绒装,是在巴黎的时候邦色拉夫人帮我缝制的,很有法国风格!我穿上它时,每个人都称赞。”

“可是都破烂了,亲爱的,绒毛都磨光了,而且有很多个破洞。”

“可以修补的,我肯定可以修补的。”

可怜的奶奶,年迈、无还击之力,任由下一代摆布,而且下一代还一脸蔑视,一副“这没用的,扔了吧”的口吻。

从小她就被教养成绝不扔掉任何东西,哪天说不定会派上用场。这些年轻人就不懂这一点了。

她们尽量对她好,尽量迁就她,结果是装满了十几口旧衣箱,都是些零星衣料和被虫蛀的皮毛衣服,全部都是再也不能用的,可是何必要让这位老太太那么难过呢?

奶奶坚持要自己收拾打包那些褪了色、从前那些老派绅士们的照片。

“这个是我亲爱的哈蒂先生,还有洛德先生……我们跳舞时,真是一对俊男美女!每个人都这样称赞。”

唉!奶奶的收拾打包!哈蒂先生和洛德先生抵达时,相框内的玻璃面都碎了。然而,从前奶奶打包的本领是备受称道的,她打包的东西从来都不会打破。

有时,当奶奶以为没人看到时,会偷偷摸摸取回一点碎布、口袋花边、一小段荷叶边、钩织图案等,塞到她自己的大口袋里,然后偷运到摆在她卧房里其中一口大得宛如诺亚方舟的衣箱里,这些箱子都是她个人打包用的。

可怜的奶奶,搬趟家简直要了她的命,但也要不了,因为她有活下去的意志。就因为有这意志,她才会离开这个住了这么久的家。德军别想饿死她,他们也别指望靠空袭取她的命。奶奶打算好要活下去,享受人生。当你活到九十岁,就知道可以享受人生是多不寻常的事,这是年轻人不懂的,他们讲得仿佛人老了就等于死了一半,肯定很惨。年轻人,奶奶心想,一面想起了她年轻时的一句格言,总以为老年人都是傻瓜,但是老年人则“知道”年轻人才是傻瓜!她姑妈卡洛琳在八十七岁时曾这样说过,而姑妈说得一点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