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他生气的样子完全是个小孩子,背对着梁如琢,只能从后侧面看见一半鼓起来的脸颊。梁如琢喂他吃饭,他抱着腿不出声,没关系,反正术前要求空腹,提前饿两顿也没关系。

他更生气了,把梁如琢扶在他腰间的手抖下去。梁如琢捡起地上写满字的纸片,一片片拼起来想看看他写了些什么,文羚才转身按住他的手,眼睛红成只小白兔,一下子扑进怀里,轻飘飘像入怀的云,淅淅沥沥下雨打湿了衣襟。

文羚拽着他的衣袖,弱声嘀咕,我死后你也不可以喜欢别人。梁如琢揉他的头,这小鬼从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文羚又委屈地红了眼睛,吝啬让步,说那你不可以为了讨好他把我的东西扔掉,我也想在家里陪你。他像只小动物在怀里蠕动,梁如琢与他十指相扣,哄他放心。如果文羚真的离开,他也许不会再有爱别人的力气。

护士小姐检查完留下了一块备皮用的刀片,梁如琢给他刮,文羚羞臊地闭着眼睛,梁如琢故意拨他的小鸟,许愿一年后能吃上荤菜。

“我饿太久了,这样下去我会坏掉的。”梁如琢亲了亲他的嘴唇,“肉食动物不能长期吃素。”

“那你去外边找。”文羚拉下脸。

“不要,我只吃家养小肥羊,鲜美无公害。”

“咩。”

手术当天迟迟没出太阳。梁如琢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离开手术室门口的,只记得昨晚他们睡同一张床,文羚吃了助眠药,在他臂弯里睡成一只打鼾的小羊,他把怀里人紧紧抱住,和他说了一整夜的我爱你。

文羚进去时,他单膝跪下吻了他无名指上的戒指,后来就站在门口凝固住了,四个小时的时间,他默数着秒数伫立在人流往来的走廊。

另外的手术室里两个和文羚同时进去的房缺病人一个小时就出来了,大腿包扎着绷带,还能和家属说两句话。

陪床的家属们认识梁如琢,他们其中有法国人和德国人,用各自的语言向梁如琢攀谈手术室里那个孩子的病情。

他心不在焉地回答。

洗手间的感应水龙头故障了,涓涓细流砸在水池中。他最烦的东西是青椒、洋葱、五月的雨和关不严的水龙头,因为它们除了令人哭泣,就是听起来像哭泣。

他抓住一个法国女人,问窗外的凌霄花开了吗。

那位女士把头探出窗外,回答他,医院扩建,那面墙正在被拆除,花藤东倒西歪零零碎碎,没有人在乎它们是否盛开。

我在乎。梁如琢把那丛杂乱的凌霄买下来,让人移植到自己家的花园,笨手笨脚的工人碰掉了花骨朵,梁如琢赶走他们,亲自去搬,用掌心护着尚未盛开的花苞,捡起飘洒的落叶,洁白的衬衫蹭满了泥土。

细密的雨点无情地敲他的头,他坐在矮墙边抽烟,烟雾被雨打碎,头发湿淋淋黏住脸颊。他给过文羚许多承诺,唯独抽烟这一条他屡屡犯禁,烟草使他暂时放空大脑,他厌倦了等待,把烟丝扔进嘴里咀嚼。艺术家可以是疯子,但没人说过艺术家的家属也应该是疯子,他想念油画颜料的气味,美丽的少年会在充满颜料和定画液气味的狭小房间里拯救他。

护士赶来告诉他手术做完了,他顾不上蹭净身上的泥土,像年轻的愣小子那样冲进病房。

推门却见大哥坐在沙发里,叼着没点火的雪茄看了他一眼:“回来了。”

文羚在吃大哥买给他的荠菜小馄饨,抬眼对他笑:“如琢?”他笑起来像只眯眼的小狐狸。

“嫂子。”梁如琢怔怔扶着门框。

“嫂子?”他脑袋发昏,他妈的糟透了。这称呼糟透了,他想换一个,想了很久,头脑里毫无秩序。

“怎么了?”文羚翘着细白的腿,嘴里叼着小勺子,“没考好吗,我可以给你冒充家长签字喔。”

大哥舒服地靠在沙发里,脚搭在茶几上,给他炫耀墙上的一幅暖色调油画,悬挂在他们两人甜蜜相拥的结婚照旁边。梁如琢认出那是文羚画的炽与爱。

大哥叫他到身边来,揽着他脖颈得意道,你嫂子喜欢,我花大价钱弄回来的。他看梁如琢脸色苍白,皱眉问他,在学校挨欺负了?

梁如琢说,这画就是嫂子画的。

文羚像看外星人那样看他,笑得眼睛弯成一条线:“你在说什么?我不会画画。”

梁如琢踩着嫂子卧室里的骆马毛地毯,觉得脚下升起一股寒气,浑身发冷,突然想起了什么,用力扯开衣领,肩膀上却没有文羚用镊子砸出来的伤疤。

那么他臆想出来的爱情是从哪里开始的?

他哥很疼他,有时候会替他写单词罚写,替他出头暴揍要钱的流氓,父母也恩爱健在,他在学校考砸了试,拿着卷子回来找大哥冒充签字,因为老爸很关心他的成绩,人生的每一步都替他做好了规划,不需要他费心摸索。对了,明天是他的生日,大哥送了他一台法拉利,朋友们的礼物堆满墙角,每一个都挂着写上梁如琢名字的贺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