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章·玉还(1)

菡玉从来没有连续赶过这么多路。从井陉东口回京师,近两千里的路程,来时花了半个月,回去竟只用了四天。

她反复在心里对自己说:镇静,不要着急。手中的马鞭却停不下来。若不是随行的其他人熬不住,或许她真会马不停蹄一口气奔回长安去。

六月初三中午行经潼关。潼关依山而建,两侧是高峻山壁,城墙与山石连为一体,远看如一道大坝截断山隘,拔地而起数十丈,无从攀援,当真是一道雄关。

菡玉亮出官牒,潼关守将便放她过去了,畅行无阻。

潼关内驻有朝廷派给哥舒翰的八万将士,并高仙芝封常清旧部共十四万余,号称二十万。入关后只见山坳腹地密密麻麻的营帐,近处还一座座看的分明,到远处就连成一片,遥不见尾。

哥舒翰治军严厉,十几万人驻扎的营地竟是悄寂无声,只听到山风从顶上刮过,吹得旌旗猎猎作响。

忽一声呜咽,由低而高,如劲风掠过空穴,声音不大却尖利非常。紧接着嚎啕声起,竟是妇人孩童的哭喊,在这肃穆沉寂的营地里显得格外刺耳鲜明。

菡玉因问那引路的守将:“军营中怎会有妇孺喧哗恸哭?”

守将道:“这是罪人的家眷,来领尸首的。”

菡玉问:“罪人?是谁触犯军规?”

守将答道:“是杜乾运将军,前日刚被斩首。”

“杜乾运?”她皱起眉,“可是左骁卫大将军?”

守将道:“正是。不过他统领的一万军队前几日已经划归潼关管辖了,应算是哥舒将军副将。”

菡玉又问:“杜将军为何获罪斩首?”

守将也觉得难以启齿:“是因为……杜将军贪图享乐,从长安私运酒馔……哥舒将军向来严以令下,如今又是危急存亡之刻……”

因为贪口腹之欲便将一员大将斩首,哥舒翰治军再严,这理由也难以服人。

何况这杜乾运……还是杨昭的亲信党羽。

菡玉不再多问,匆匆告辞。

潼关到长安还有近两百多里路程,又走了半日,总算赶在城门关闭前进了城,天色也擦黑了。

她看天还未黑透,先去了省院。三省六部灯火通明,尤其是兵部,战时数他们最忙碌。菡玉报上来历,立刻得到召见。

兵部竟是左相韦见素在主持全局。他兼任兵部尚书,大约是最近操劳过度,形容憔悴不堪,看到她还是打起了精神招呼:“吉少卿,你可算回来了。你一走三个月也没个音信,右相他……”

菡玉打断他道:“下官也是为战事所阻。如今郭李二位大夫在河北打了胜仗,大破史思明五万大军,河北稍定,我才得以回京,并献捷闻。”说着取出战报递上,“此战斩首三万级,捕虏五千人,获军马数千匹,捷报上都有细数,请左相过目。”

“好,太好了!”韦见素喜上眉梢,接过军报大致浏览一遍,又问:“少卿是今日刚抵达长安?”

菡玉道:“大夫所托,下官不敢延误,一回京立刻就来兵部了。”

“少卿辛苦。”韦见素合上军报,“那少卿还没见过右相?”

菡玉道:“本准备将捷报交付左相后便去吏部拜见。”

韦见素道:“右相现在不在吏部。”

菡玉一怔,说:“那明日朝上再见不迟。”

韦见素微微摇头:“少卿今日要是不忙,就去右相府上探一探他吧。”他略一停顿,叹了口气,“前日他路遇刺客受了重伤,这两天都告假在家休养。”

菡玉心头一紧,追问:“严不严重?”

韦见素道:“右相闭门谢客,我也未及上门探访。但以右相行事,若是不严重,也不会丢下朝政大事不管。少卿就代六部同僚前去一探,也好让大家定一定心。”

菡玉心乱如麻,摇了摇头,见韦见素诧异地看着自己,又忙点了点头。

辞别韦见素出了省院,她也无心回自己寓所了,策马直奔宣阳坊的杨昭府邸。

门房全都认得她,告知相爷人在书斋。

书斋外照例是杨九在守着,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杨昌正端着一盆水从屋里出来,四个月没见,看到她忽然回还一点也不惊讶,微笑道:“少卿,您回来了。相爷就在屋里,少卿请进。”仿佛她只是如平常一般从府衙回来。

菡玉有些紧张,脑子里胡乱闪过各种各样可怕的画面,进门就见杨昭坐在书案旁,一颗悬着的心猛然落了地,却又不知所措起来,停步站在门口,呆呆地望着他。

天色已黑透了,书房四角都昏晦幽暗的,只有他身侧一丛烛台火光熊熊,照见那张三月未见的面容,霎时与脑中多日来萦绕的容颜重合。他粲然一笑,便叫那一树流光都失了颜色。

“怎么,没看到我奄奄一息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很失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