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第6/7页)

抗战一胜利,政府就着手清剿亲日分子,《民强报》一直走中间路线,但是云先生曾用过的一个副主编,是个暗藏的亲日派。年初有期报纸,他瞒着云先生换了篇亲日的稿子,虽然立即把他辞了,但是影响很坏,云先生被抓,当是为此事。

大伙都很气愤,可是提到怎么去救人,就一齐不作声了。

梅华一个一个地追问。

小林说报馆的人都跑了,哪里轮得到他这个小人物。

老梁只是笑,我们这些人只是挣几斗黄米,家里还有七八张嘴呢。

大林更是摇头,时势天天不一样,谁敢卷进去,昨天上海滩还是张啸林的天下,今天杜月笙又回来了。

小林戏谑地,去找杜月笙啊,他肯定能救!

老梁喝道,你别吓唬她了,一个小姑娘。

10

很多事情,是后来才想起怕的,年轻时候的勇敢,或许是因为无意,或许是因为无知,而她的还要加上,爱。

1945年10月的杜月笙不大如意,他常常独自藏在德兴馆,远离风浪和争斗,热两碗糟钵头,喝两盏冷清的酒,几分老年的心境。

谁也不知道这个冒失的小姑娘是怎么找来的,她敢找来,她竟能找来,她胆子够辣,一张口就求他救人。

他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这个女孩:她很朴素,眉宇间有种胜于寻常女子的固执;她很纯净,这种近乎天真的纯净平添了一些楚楚。

是一时逗趣的心情吧,他说:“我是开赌场的,赌徒的规矩,你赢我,我为你办事。”

她一口说好,她甚至连骰子都没摸过,但她说好。

“你有钱吗,你赌什么?”

“我只有赌命。”

这句话让杜月笙震了一下,他想起自己也曾有过这样的胆魄,年轻时刚出来打拼的岁月。

他命人拿来骰子,那女孩涨红了脸,一鼓气抓起骰盅就摇,可只是两下子,那骰盅就啪地摔掉了,白色的骰子狼狈地滚了一地。

她单腿跪在地上,低着头去追那些骰子,沮丧极了。

“你根本不会赌,也敢赌条命?”

“我没有办法帮他。”

“他是你的什么人?值得你去赌一条命?”

没有回答,但他看见,那女孩在轻轻地颤抖,她的睫毛坠满了泪,一滴又一滴地,掉下来。

他一生以冷酷无情起家成名,可这一瞬,他微微地心软。或许是他想起自己那一般年纪的女儿,或许是因为年老救赎的慈悲。

他叹了口气说:“好吧。”

梅华回来的时候是哼着歌的,小林在巷口问:“你一整天去了哪儿,一大盆衣服都没洗。”

她笑了:“我去找杜月笙,他答应了。”

小林瞪了她半天,看不出玩笑,突然像见了鬼似的一路叫回去:“她去找杜月笙!她去找杜月笙!”

云一川三天之后被放出来,警察局的车一路送他回家。

无论如何这是件值得庆祝的事情,他在家里设宴,下帖邀请报馆的同事朋友。

当然,他特别邀请她。

洁白的云纹信柬,他那手飘洒的书法一如当年,她红了脸,他写道:

盼晤。

11

云先生的小洋楼,临着一条熙攘的马路。

小林走得太快,她有点跟不上,过马路的时候,只一个迟疑,小林已经到了对面。

她停下,咣当咣当的电车开过去,载着美国大兵的吉普车开过去,黄包车缓缓地跑起来,烫了头发的小姐,坐在上面打开一把小折扇。

抬起头就能看见云先生的阳台,呵,她又看见他的白衣裳晾在绳子上,风吹着,阳光灿烂,那些白衣裳飘啊飘的,像大鸟扑闪的翅膀。

隔岸望着,她一直这样隔岸望着不是吗,这刻,她的心浮沉在悲喜的河流。

那些衣裳真白,雪一样白,白得如此无瑕,白得这么耀眼,这天地所有的声光色影,都在那片完美的白色里突然沉寂。

永远都这么白。

多好。

她突然真的就站住了,就到这儿吧,她低声地对自己说。

小林以为她不敢过马路,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拉她:“走啊,筵席就要开始了。”

“我不去了。”她微笑着摇头。

“为什么啊,人家云先生特意要谢你的!大家都等着看你,不得了,是敢和杜月笙谈条件的女豪杰呢!”

“我不去了,不去了。”她还是微笑着摇头,从贴身的口袋里,取出一封信,“你代我把这个交给云先生。”

她终于来交作文了,信封里的那几页字,边缘有些微的深黄,那是在汉口,弹头烧焦的痕迹,墨色也旧了,她想过重抄,但是又怕,抄不出当年的心情。

她转身,不很坚强的决然,只得加快了步子,加快了步子。

而眼泪,还是纷纷地落下了。

又一年了。

重遇孙立超,是在南京火车站,中央大学复员迁回南京,一群男学生在热火朝天地搬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