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第5/7页)

南京是这样一个怏怏的败城,颓圮的石头城墙在夕照里分外苍凉,阿锦的金耳环换了张上海的火车票,还不知道怎回事,梅华就被拥塞的人群挤上了火车。

车厢里挤得动弹不得,上不了车的人还要拼命往上爬。梅华看到一个梳着美人髻的妇人竟然爬上了火车顶,松了口气的样子。可是到了上海闸北站,车顶上已再不见那妇人,沿途有个长长的山洞,梅华浑身发凉地记起。

这是上海,入夜的霓虹灯闪得让人慌,梅华照着背熟的地址,一路找人问去。

她从没试过这样急切地想见他,她累、饿、害怕,茫茫的大上海,光怪陆离得让人脚软,她只认识他,她只能投靠他,她想极了那身白衣,那是温暖、光、清洁和故乡。

报馆在一条僻静的街上,抬头看,上面还亮着灯,她安心了一点,在楼下重新打了辫子。这时,有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下楼来,看了她几眼,笑着说:“小姑娘,你有什么事吗?”

“云一川先生,你认识吗?”

“云一川啊,认识认识,我跟他特别熟,怎么样,你好像从很远的地方来,来找他吗?”男人很热情。

她真是太急切了,忘了防备和怀疑,或者是因为太爱那个名字,以为所有跟他相关的人和事都是对的、好的、亲切的。

鸭舌帽带她走,她轻快地跟在后头,两边的灯火越来越寥落,前面的弄堂越来越迫仄。她没看见,她在想,见到云先生,第一句要说什么。她一见到他就说不好话,这回要好好想一想。

直到了一面黑漆漆的门前,她才有点奇怪,云先生没在家吗,怎么这样的黑?鸭舌帽已经有点急了,半拖半拉地要她进去,他抓疼了她的手,女孩这才猛地醒来,这才晓得拼命甩开,快快地逃。

在十字街口她碰上一辆自行车,车上两个男人和她一起摔倒在地。

她只是擦伤了手,那两个男人,戴眼镜的大林,穿夹克的小林,龇牙咧嘴地爬起来。小林起来看看梅华:“你没事啊!”再看看自己,马上喊,“我的新衣服脏了!”大林没好气地说:“我看不见,我的眼镜破了。”

她怀着歉意帮他们捡拾地上四散的报纸,微黄的路灯下,手里的报纸赫然印着“民强报”。

她碰得真好,这两人都在《民强报》,大林跑印刷,小林干校对,报社正在搬家,他们回来拿些资料。

跟他们回去的路上,抬头看见了星,米粒大的星,她无声地笑了,疲惫,却天真。

9

来上海半个月了,她还没见到云先生。

云一川回青岛看母亲,这期间的大事是,日本投降了,庆祝胜利的烟花,巨大地盛开在外滩的夜空,梅华当时和大林小林也在游行的队伍里欢呼。

她和他们处得还算好,林家兄弟,还有三个印刷厂的工人住在一个弄堂,腾出个小阁楼给梅华,她给他们洗衣服、做饭、抄稿子,还有,等云先生回来。

这样的等待是安心的,她感觉那洁白的衣裾,就飘啊飘地在不远处,也许有天就在对面马路穿过,也许有天就在巷弄转角,她知道他在那儿。

他们当面不怎么提云先生,她也不主动问。她在门口洗衣服,他们在后间说话,偶尔听到云先生的名字,心就惊上一惊,有时候明明是想听的,有时候却怕听,而无线电整日放着白光的情歌,她耳里都是那柔媚到了尽处的声音。

洗衣服是件苦差事,她从来不知道男人的衣服这么脏,清水泡一盆,黑一盆,有一天她忍不住埋怨:“老梁,你的衣服怎么这么黑?”

印刷厂的老梁笑道:“你以为我是云一川啊,我要天天吃墨油啊!”

小林匆匆走过,扔下一句:“我那件白衣裳,你洗了没?”

梅华想想:“你哪有白衣裳在我这儿?”

小林急了,弯腰在木桶里翻着:“别弄没了,我明天要穿的,哪,这不是?”

梅华差点笑出来:“你这明明是黄衣裳啊!”

小林翻眼睛:“白的,原来明明是白的,现在——至少比老梁的白。”

老梁摇头笑:“我才不稀罕白褂子,娇气得很,什么都不能沾,脏一点就看不得。这上海滩到处尘土,白花花的褂子,你出去转一圈试试。”

她不甘心,费尽心思洗那件变黄的白衣裳。

浸泡了许多肥皂粉,用硬刷子在水泥汀上使劲刷,搓衣板也试过了,甚至特意去买了半包漂白粉。

她的手指被水泡得蜕了层皮,小裂口在洗菜的时候有细细的疼,然而那衣裳怎样也无法回到初始的白。她将它在竹竿上铺开,徒劳地看着,有些累了。

晚上大林带回惊人的消息:报纸被停,云一川刚到上海就被抓了。

大林说,这件事很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