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第13节(第2/3页)



易遥坐在操场边上的高大台阶上,仰起头,头顶滚滚而过的是十六岁的浅灰色浮云。

所有的学校都是八卦和谣言滋生的沃土。

蜚短流长按照光的速度传播着,而且流言在传播的时候,都像是被核爆炸辐射过一样,变化出各种丑陋的面貌。

上午第二节课后的休息时间是最长的,哪怕是在做完广播体操之后,依然剩下十五分钟给无所事事的学生们消耗。

齐铭去厕所的时候,听到隔间外两个男生的对话。

“你认识我们班的那个易遥吗?”

“听说过,就那个特高傲的女的?”

“高傲什么呀,她就是穿着制服的鸡,听说了吗,她最近缺钱用,一百块就可以睡一晚上,还可以帮你用……”下面的声音故意压得很低,可是依然压不住词语的下作和污秽。

齐铭拉开隔间的门,看见班上的游凯和一个别班的男生在小便,游凯回过头看到齐铭,不再说话。在便斗前抖了几下就拉着那个男的走了。

齐铭面无表情地在洗手池里洗手,反复地搓着,直到两只手都变得通红。

窗外的天压得很低。云缓慢地移动着。

枝桠交错着伸向天空。

“就像是无数饿死鬼朝上伸着手在讨饭”,这是易遥曾经的比喻。

依然是冬天最最干燥的空气,脸上的皮肤变得像是劣质的石灰墙一样,仿佛蹭一蹭就可以掉下一层厚厚的白灰来。

齐铭在纸上乱划着,各种数字,几何图形,英文单词,一不小心写出一个bitch,最后一个h因为太用力钢笔笔尖突然划破了纸。一连划破了好几层,墨水晕开一大片。

那一瞬间在心里的疼痛,就像划破好多层纸。

Bitch。婊子。

食堂后面的洗手槽。依然没有什么人。

易遥和齐铭各自洗着自己的饭盒。头顶是缓慢移动着的铅灰色的云朵。

快要下起雨了。

“那个,”关掉水龙头,齐铭轻轻盖上饭盒,“问你个事情。”

“问啊。”易遥从带来的小瓶子里倒出洗洁精。饭盒里扑出很多的泡沫。

“你最近很急着用钱吧……”

“你知道了还问。”易遥没有抬起头。

“为了钱什么都愿意吗?”声音里的一些颤抖,还是没控制住。

关掉水龙头,易遥直起身来,盯着齐铭看,“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问问。”

“你什么意思?”易遥拿饭盒的手很稳。

听到流言的不会只有齐铭一个人,易遥也会听到。但是她不在乎。

就算是齐铭听到了,她也不会在乎。

但她一定会在乎的是,齐铭也听到了,并且相信。

“我是说……”

“你不用说。我明白的。”说完易遥转身走了。

刚走两步,她转过身,将饭盒里的水朝齐铭脸上泼过去。

“你就是觉得我和我妈是一样的!”

在你的心里有这样一个女生。

你情愿把自己早上的牛奶给她喝。

你情愿为了她骑车一个小时去买验孕试纸。

你情愿为了她每天帮她抄笔记然后送到她家。

而同样的,你也情愿相信一个陌生人,也不愿意相信她。

而你相信的内容,是她是一个婊子。

易遥推着自行车朝家走。

沿路的繁华和市井气息缠绕在一起,像是电影布景般朝身后卷去。

就像是站在机场的平行电梯上,被地面卷动着向前。

放在龙头上的手,因为用力而手指发白。

易遥突然想起,母亲经常对自己说到的“怎么不早点去死”,“怎么还不死”,这一类的话,其实如果实现起来,也算得上是解脱。只是现在,在死之前,还要背上和母亲一样的名声。这一点,在易遥心里的压抑,就像是雪球一样,越滚越大,重重地压在心脏上,几乎都跳动不了了。

血液无法回流向心脏。

身体像缺氧般浮在半空。落不下来。落不到地面上脚踏实地。所有的关节都被人栓上了银亮的丝线,像个木偶一样地被人拉扯着关节,僵尸般地开阖,在街上朝前行走。

眼睛里一直源源不断地流出眼泪,像是被人按下了启动眼泪的开关,于是就停不下来。如同身体里所有的水分,都以眼泪的形式流淌干净。

直到车子推到弄堂口,在昏暗的夜色里,看到坐在路边上的齐铭时,那个被人按下的开关,又重新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