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很长一段时间,我对十二月十四日出走之后的多拉·布吕代和刊登在《法兰西晚报》上的寻人启事一无所知。后来,我知道八个月后,一九四二年八月十三日,她曾经被关在德朗西的集中营里。档案里说她是从图雷尔兵营转过来的。一九四二年八月十三日,的确,有三百名犹太人从图雷尔兵营被押送到德朗西集中营。

监狱,集中营,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图雷尔拘留所位于一个老兵营里,以前是殖民地步兵的军营,图雷尔军营,莫尔提埃大街141号,里拉门。一九四〇年十月开始开放,用来关押“没有证件”的外国犹太人。但从一九四一年开始,当犹太男子直接被送往德朗西或鲁瓦雷集中营后,只有违反了德国法令的犹太女人才被关押在图雷尔兵营,和共产党人还有其他普通罪犯一样。

是什么时候,又是什么具体原因,多拉·布吕代被送到图雷尔?我在想是不是有一份文件,一点蛛丝马迹可以让我找到答案。我对此作了很多假设。她可能是在街上被捕的。一九四二年二月——她出走两个月后——德国人颁布了法令,禁止巴黎的犹太人在晚上八点后出门,也禁止他们更换住址。和之前的几个月相比,街道受到了更加严密的监视。我最终说服自己,认为就是在寒风凛冽的二月,负责犹太人问题的警察局在地铁通道、电影院和剧院的出口布下了陷阱,多拉被抓个正着。在我看来,一个十六岁的女孩,警察知道她在十二月就失踪了,也知道她的特征,竟然在这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被找到,这实在是一件令人惊讶的事情。除非她找到一个藏身之所。但是,在一九四一年至一九四二年冬天的巴黎,占领时期最黑暗最严寒的冬天,从十一月开始就下了几场雪,一月温度降到零下十五度,到处结冰,是不是二月又大雪纷飞?她出走后是怎么过的?她在冰天雪地的巴黎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想就是在二月,“他们”把她装进了罗网。“他们”:也可能只是一帮普通的保安、负责少年犯或管犹太问题的警察在公共场所的一次例行的身份检查……我曾经在一本回忆录里读到说十八九岁的年轻姑娘因为稍微触犯了“德国人的法令”就被送去图雷尔兵营,有几个甚至只有十六岁,和多拉一样的年纪……那年二月,德国人严格执行宵禁的法令,我父亲在香榭丽舍大街的一次大围捕中被捕。分管犹太问题的警察把马里尼昂路一家餐馆的出入口堵住了,我父亲当时正和一个女友在那里晚餐。警察要所有顾客出示身份证件。我父亲没有随身带证件。他们把他抓了。他和一群被抓的人一起被带上车,从香榭丽舍大街开到格雷弗尔路分管犹太事务的警署,他在昏暗的车厢里,看到一个十八岁左右的姑娘。当他们到了警署大楼,被带上楼到一个叫施威伯林的警长办公室时,她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后来他趁下楼时定时楼梯灯熄灭的一刹那逃走了,当时他们正要把他带去拘留所。

我父亲在一九六三年六月的一个晚上,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跟我讲起他的不幸遭遇时,几乎没怎么提到这个年轻姑娘,那天我们一起在香榭丽舍大街的一家餐馆里,几乎正对着二十年前他被捕的地方。他没有告诉我任何关于年轻姑娘长相、穿着的细节。我几乎把这件事情忘记了,直到有一天,当我得知有多拉·布吕代这个人存在。从那以后,和我父亲还有其他陌生人一起被捕的年轻姑娘,那个二月的夜晚,一下子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很快我就开始琢磨,她不会就是多拉·布吕代吧,她也是那时候被捕的,然后被送去图雷尔。

或许是我希望她和我父亲,在一九四二年冬天有过一面之缘吧。他俩截然不同,但在那个冬天,他们被归在一起,都属于那些被命运抛弃的人。和多拉·布吕代一样,我父亲在一九四〇年十月也没有在警察局登记,他也没有“犹太人档案”的编号。因此他的存在也是不合法的,他和那个需要每个人都有一份职业、一个家庭、一个国籍、一个出生日期和家庭住址的世界切断了所有的联系。从此以后,他就是生活在别处的人。处境跟出走后的多拉有点像。

但我对他们迥异的命运进行了思考。对一个从寄宿学校出走的十六岁的女孩而言,在一九四一年的冬天,孤零零的她不会得到很多帮助。在当时的警察和当局的眼中,她的情况是双重的不合法:既是犹太人,又是出逃的未成年人。

对我父亲而言,他比多拉·布吕代年长十四岁,他的出路很明显:既然人们已经把他当成一个不法之徒了,他就干脆破罐子破摔,在巴黎投机倒把,混迹于黑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