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一天夜里,我一下子惊醒了。有人在拧我房间的门把手。我从来不锁门,为的是希尔薇娅有空来找我能进来。她进来了。我摸索着找电灯开关。

“不,别开灯。”

起初,我以为她伸出双手是为了遮住床头灯刺眼的光线。但她实际上是想不让我看见她的脸。她头发散乱,面颊上有一道斜伤痕,流着血。

“是我丈夫……”

她跌坐在床沿上。我没有手绢来给她擦脸上淌着的血。

“我和丈夫吵架了……”

她在我身边躺下。维尔库香肠一样的肥手指,又短又粗的手打在她的脸上……想到这儿,我简直恶心得要吐。

“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他吵架了……现在,我们一起走……”

“走?”

“是的。你和我。我有一辆汽车,在下边。”

“可是上哪儿去呢?”

“瞧……我把钻石拿来了。”

她把一只手伸进内衣,然后给我看用一根很细的链子套在她脖子上的钻石。

“有了这个,我们就不会有钱的问题了。”

她从脖子上摘下链子,塞进我的手里。

“拿着它。”

我把它放在床头柜上。这颗钻石让我害怕,就像她脸上流血的伤痕一样。

“现在是我们的了。”希尔薇娅说。

“你真觉得应该拿它吗?”

她似乎并没有听见我的话。

“茹尔丹和另一个家伙一定会找我丈夫算账……只要他不还钻石,他们就不会放过他……”

她说话声音很低,就像有人在门外偷听一样。

“可他永远也没法还给他们了……他们肯定会给他苦头吃的……叫他尝尝交坏朋友的结果……”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她将她的脸靠近我,对着我的耳朵说:

“那时我就成了寡妇。”

不约而同地,我们俩爆发了一阵神经质的大笑,笑得浑身打颤。然后她靠近我,关掉了床头灯。

汽车停在旅馆前面的梧桐树下。就是那些人无休止地玩地滚球的地方。不过这时候他们不在那儿,树上的电灯泡也熄灭了。她要开车。于是她坐在方向盘前,我坐在她旁边。一只手提箱歪歪斜斜地丢在后排座位上。

我们沿着拉瓦莱那河岸走了最后一次,在我记忆中,汽车放慢了速度。我隐隐约约看见马纳河中部小岛上的杨树,还有很深的草和秋千架。在水被污染以前,我们曾一直游到那儿去过,不过那已经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河对岸看得见施尼威山冈黑乎乎的轮廓。最后一次,茅草房向后退去,诺曼底别墅、山间小屋、林间平房……这些用姑娘们血汗钱建起来的房子……还有他们那些种了一棵菩提树的花园,马纳体育中心的运动场,乔舍姆城堡的镂花铁门和花园……

在向右拐以前,我最后一次看见了拉瓦莱那河滩,一切都是从那里开始的。跳水台、淋浴间、月下的蔓藤花架,此情此景在我们童年时的夏天显得像仙境一般,而这天晚上却好像注定要永远寂静荒凉下去了。

从我们生活中的这一时刻开始,我们尝到了忧虑害怕的滋味。这是一种仿佛有罪的模糊感觉。心里明白必须逃避,却不知道究竟要逃避什么。为了逃避,我们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最后在这儿,尼斯城,一切都结束了。

当希尔薇娅躺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止不住将钻石拿在手中,或者看着它在她的肌肤上闪闪发光,不禁在心里对自己说:它将给我们带来厄运。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在我们之前曾有许多人为此拼命,在我们之后将它挂在脖子上或拿在手中的也将不乏其人。它将一个世纪一个世纪地存在下去,始终那样冷峻,面对时代变迁和为它而死的人漠不关心。不,我们的忧虑不是因为接触了这块冰冷的、泛着蓝光的石头,而是,毫无疑问,来自生活本身。

最初,刚刚离开拉瓦莱那的时候,我们也曾有过一段短暂的休息和安逸。那是在大西洋海岸的拉布尔,时值八月。通过丁香街的房产事务所,我们租到了小高尔夫球场旁边的一个房间。直到午夜,打高尔夫球的人喧哗和笑声不断,使我们得以安然入睡。有时候,我们也去喝一杯,我们坐在松树下面的一张桌子旁边,后面是青石板屋顶的酒吧柜台,我们在那儿领取高尔夫球杆和白球,没有任何人注意我们。

那一年的夏天特别热,我们深信在这儿谁也不会找到我们。下午时分,我们常常沿着路堤散步,挑着海滩上人群最密的地方。然后,我们就走进沙滩,寻一小块空地铺上浴巾。在散发着润肤琥珀油香气的人群中间,我们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孩子们在我们身边搭着他们的沙子城堡,流动小贩从人们身上跨来跨去,兜售着冰激凌……在那八月的星期天,我们和周围的人一模一样,没有任何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