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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到孩子们的房间去。我一会儿就……”克里斯托弗说。赫塔马上明白了,点点头。他们一起走到那间高雅的会客室——“绿房间”门口,安静地站着。房间里,这扇门的背后,悄无声息。这间熟悉的房间被巨大的沉默笼罩,被一个陌生人占据,这太恐怖了。紧闭的门下漏出一丝光亮。“无所谓了,不管他是谁,要干什么,你会保持镇定吗?”赫塔悄声问道。克里斯托弗点点头,一只手抓着赫塔的胳膊,猛地把她往儿童房的方向推,自己抽身回来,按下了门把手。来访者站在窗边,双手背后,直直地盯着窗外的远方。他慢慢转过身,平静地朝克里斯托弗走来,在台灯光中停住脚步。“格雷纳尔医生,”克里斯托弗认出了他,“格雷纳尔· 伊姆莱。”这熟悉的面庞,如同那些他早已埋葬在心底的少时神话,又跃然眼前,可同时这张面孔又陌生得可怕。“他真的老了。”克里斯托弗暗自思忖道。两人对视了许久。格雷纳尔· 伊姆莱脊背微弓,两手僵直地垂着,上身前倾,头歪向一侧,眼里透出无能为力的哀求神色。这张熟悉的脸孔蒙上了一层灰暗和严肃。那“严肃”的神情,仿佛有一只手要将盛怒从这张脸上抹除,像极了木乃伊的表情。科密沃什等着对方先开口,等着他道歉,礼节性的致歉,等着某种通常适合此场景的说辞,期待什么陈词滥调能帮助他度过这次深夜造访最初的尴尬时刻。主人和来访者终归还是“朋友”,这是无法解开的结。可是,说呀!道歉啊,解释一下啊,快点儿啊!可这开头的第一个词仍然没有出现。两人默默地站着,望着对方。“这是谁?”克里斯托弗突然惊慌地问自己,“这个陌生人是谁?他怎么了?为什么这么沉默?我从不知道他能如此安静。”他还在等待对方客气的致歉说辞:他都准备好该如何回应了,同样非常客气。鉴于现在的气氛,要一个解释是再自然不过的,但两人依然相对无言。少年时代的友情并不能成为半夜闯入别人家中的借口……尽管道歉的话迟迟未说出口,格雷纳尔· 伊姆莱热切恳求的眼神依然坚定如初。克里斯托弗知道,这个人有权利站在他面前,在深夜的这间陌生公寓中——他有“权利”,这并非切实清晰地写在法律法规中,也不在道德规范中;然而他就是有权站在这儿,现在他也没法反对。

“我应该跟你说些什么。”格雷纳尔· 伊姆莱说;他没有伸出手,只是微微倾了倾身,动作轻快。这一礼节性的姿态平复了克里斯托弗的情绪,但又激起了他的应激反应,他倒没有怒气冲天,只是激动地随意想着。他想听他接着说下去,便朝来访者快走了两步。格雷纳尔医生用两根手指顺势接过克里斯托弗的手,接着又突然愤怒地放开,就像知道现在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似乎也别无他法,对现在这一时刻而言,对他而言,某些特定的共识依然存在。这张脸上写满了怨恨,他似乎极度痛恨现在这个场景和即将到来的开场白,但别无他法。就算客轮沉没、火山爆发,都别无他法;某些动作、词汇和笑容还能在最后时刻派上用场,不能放弃任何文明宝库中的精华,就连溺水者都有义务向救生员介绍自己……“你一定还记得我,”他确定地说道,“我是格雷纳尔医生,坐在你后面六年,在第三排。”这种在此刻看来并不非常合适的特殊而毫无来由的正常语调冒犯了克里斯托弗。终于,克里斯托弗找到了一个发泄愤怒的理由——一般人不会深更半夜在陌生人的房子里说什么“第三排”!他冷漠、高傲地看着来者。“是的,”他说,“格雷纳尔· 伊姆莱,多亏了你……”医生振作精神,恭敬而卑微地说道: “请别这样,是的,我发现别无他法。”他压低了声音,深呼吸着,发自肺腑地说。“请原谅,”他继续低声说,“你可以认为我不应该在这个时间来打搅你,假如我还有其他……假如我还有其他办法的话……我觉得……其他解决的法子……”他痛苦得语无伦次,极力想找一些完整、平和的表达方式,却只是慌张、恼人地重复着那几句陈词滥调。克里斯托弗想,他就像在坠入裂缝前不得不为世俗陈规折腰的人。他希望帮助他,可他的心灵机制还未开启:心有嫌隙,运转不畅,两人的对话需要去除纠结的对峙,最终这些语句将组成极具礼节性的典范片段。“如果你能来法院找我,自然更合适。我今天也在那儿,七点下班,我觉得……”这句语义含混的“我觉得”把克里斯托弗自己震住了。这明显就像有人在说: “我觉得,今天下午我还活着,我记得,我曾经去过美国。”这个人怎么了?看上去“很正常”;而克里斯托弗现在就是个感受到优越性的“健康”人,一切抵触情绪都消散一空,眼前只有这个弱势者,这个倒了霉的人,这个遭遇了变故的熟人;他觉得应该帮他,马上,现在,就在这所公寓里,此时此刻,他应该为他提供第一手的帮助……“请坐,”很快,他客气地说道,“当然,你肯定是有很紧急的事才会来找我。请说。”他指了指沙发。“是的,很紧急,”医生直接说道,不过并没坐下来,“所以,我九点不到就来这儿了。那姑娘说你们不久就会回来。请原谅。我想,假如尊夫人……我也是没办法了。我应该来和你说说。就是今晚。我怕没那么简单。我想把一切都告诉你,所以就来了。”克里斯托弗把手搭到他肩上,像个随意家长或者朋友的“健康”之举;但他立刻又放下了。“那是自然,”他疑惑地说道,“你看上去很紧张,说吧……或者明天……在这儿,或是去单位……不管发生了什么,我想,假如你能稍稍安心一点儿……”可现在,紧张的却是他;医生反而平静、放松下来。“不,明天就来不及了,”他直说,“在法院里,我也说不出口。今天最晚……要知道,这跟你也有点儿关系。”科密沃什感觉自己脸色发白。这些话,如此直接地一下一下敲击着他。“我?难以想象……”医生理解地点了点头。“是的,很难相信。”他放松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