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货

他们是从十一月初开始偷东西的。

曾有过一段很短的时间,大约有那么几周,这个小团体活动得无忧无虑,即便没有钱他们仍旧可以玩得很好。他们聚集的地点一般是在迪波尔家,有时也在阿贝尔家。在阿贝尔那儿时,只要他们能够安静地待着,不吵不闹,一直耐心地等到姨母眯着了,那么他们就可以不睡觉一直玩,熬一个通宵。格仑家的男孩子们,皮特和托马斯,更像是小团体里打酱油的。哥哥皮特,总是要提醒着弟弟托马斯别偷得太多。最初,他们在游戏中并不需要钱。直到他们为了完成某些实验和任务而需要置备复杂的装备时,钱才成为了问题。贝拉是第一个偷东西的家伙。

他会找各种借口和理由极力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不是他们劝他去偷的。不过每当他开始为此辩解,大家都会不约而同地一起使劲挖苦他的狡辩。为了买一双他在一家新开张的鞋店橱窗里相中的、手工缝制、双层底的深棕色皮鞋,贝拉偷了他爸爸的钱匣子。他买下皮鞋,带到迪波尔那里,试着穿上,然后在屋子里一瘸一拐地走了半个小时。他不敢穿着上街,因为他一想到万一会碰到父亲就胆战心惊;父亲一旦看到这双鞋,很可能会问他这鞋是哪儿来的。

战争接近尾声时,在贝拉父亲那家规模不小的食品店里工作的助手们大多被军队征走了,年少的学徒们被派到柜台负责销售;家里的这种情况使得贝拉可以轻而易举、不引起任何注意地从商店的钱柜里偷钱,先是少量地,后来是大量地偷。下午的时候,如果爸爸开始了他半小时的午睡,贝拉就可以完全不被察觉地走进商店阴影中的玻璃小屋,爸爸的钱包就放在那间屋里书桌的抽屉里。店里一天的流水相当可观,所以被偷走的那点钱根本就不会被人察觉。

贝拉的手脚非常利索,用这钱买了不少衣服。他还是个能吃的家伙。他的姐夫曾是县里的法官,在战争爆发后的第三年把自己吊死在了窗户的把手上,就因为他害怕会跟妻子一起饿死。在他岳父的商店里,堆积着磨盘一样圆的瑞士奶酪、鲱鱼、小麦、土豆、大米和沙丁鱼罐头的储藏室,丝毫没能安抚他对痛苦地挨饿至死的想象,而毁掉了他和他的家庭。贝拉回到家里,即便是在物资紧缺的战争期间,他也可以在家里的桌子上,或在店里放着的好吃的东西中间挑来拣去。但他却不能从他父亲迦南注一样存储富足的美食中找到快乐。他拿着偷来的钱偷偷跑去陌生人开的食品店,花高价购买东海的鲱鱼、方块软糖、沙丁鱼和油浸的凤尾鱼罐头,而那些食品实际上是从他父亲的商店里批发来的。

贝拉惧怕他的父亲,就像一个普通人惧怕大自然带给他的灾难与不幸。一听到父亲的名字,他就会变得脸色煞白,浑身颤抖。在小团体成员的想象里,普洛高乌艾尔上校就像是古希腊神话中那位终结的宿命,他会不期而至,然后把一切摧毁,残余下的只有一片荒芜和冒烟的废墟。但是与遥远的终结的宿命相比,贝拉的父亲更像是一个掌管日常命运的神,虽然不那么辉煌,但每天都有故事发生。贝拉父亲那双骨节突出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落到儿子身上,动作幅度不大,但下手很重,是心脏病人特有的那种冷静的出手,颇有惯性的一连串耳光,因为,为了家族的利益,他们害怕激动会刺激到自己的心脏。有一次,他朝一个逃跑的小学徒掷去一柄短斧,其实是一把切刀,那刀的刀刃之前就插在瑞士奶酪里,在货架的边缘闪着 寒光。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有贝拉在偷东西。大家都很注意地让贝拉独自花掉这些钱。用偷来的钱买来的食物,贝拉需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全部吃光,小团体里没有人会帮忙。埃尔诺会坐在小偷的对面,用带刺的目光严厉地监督着,直到这个窃贼瞪着他噎得直往外凸的眼睛,用塞得胀鼓的嘴把最后一口也咽 进去。

他把买回的衣服藏在迪波尔家里。他也买一些玩意儿,比如:双筒猎枪,能放大很多倍的放大镜,一只巨大的、纸做的地球仪,一副有着精致系带的皮质绑腿,勃朗宁手枪。当他买回了自行车后——他从来没敢骑上去过,因为他不会骑车,也怕被熟人见到后告诉他的爸爸——也到了该对这些存货的命运做出决定的时候了。物品在繁殖。迪波尔也害怕某一天上校回到家,他已经不敢再承担这“窝赃”的罪名。需要把这些东西处理掉。

最初他们只是指使贝拉。贝拉不情愿地苦笑了一下,不过还是完成了他们的指令。他在两天之内买回一大堆花炮,晚上,他们一起把花炮全部扔进了河里。妙主意都是埃尔诺出的。比如,他出过这么一个主意,叫贝拉去偷六十块钱,然后买一束花派人送给主事的牧师。正像送花人描述的那样,牧师惊诧地收下那件礼物,窘得满脸通红。他笨拙地鞠了一个躬,然后手捧花束茫然无措地站在那里,困惑不已,不知所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