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森林与温室(第3/4页)

他在楼梯上碰到了姨母。姨母身穿正装,叹息一声停了下来,他们彼此亲吻了面颊。姨母要男孩穿好大衣,并且不要回家太晚。就在这一刻,他忽然希望姨母能把自己搂进怀里,他想向她倾诉一切。

楼梯很陡,盘旋成一个半圆形。楼梯旁的墙上挂着一些描绘这座城市古老的石头房屋的版画,将整栋楼烘托得品位高雅。楼梯上铺着用多种颜色编织的厚重地毯。玻璃门廊一度曾是父亲病人们的候诊室,那里浸着陌生人的气味,还有从父亲医用橱柜中轻微渗漏出的、刺鼻的碘酒和乙醚的气味。埃尔诺父亲的气味是面粉胶与生皮子味。贝拉父亲的气味里充满了各种东方香料、鲱鱼和未加工的水果枯萎的味道。迪波尔家里弥漫着薰衣草味和贫穷、疾病的气味,还有战争和腌制皮革的味道。每家每户都填满了代表着父亲的手艺的特殊气味。然而格仑兄弟家的房间是无味的,就像一件已经过时了的夜礼服。阿贝尔对于那里的记忆,像是轻度的、未过量的乙醚的麻醉,以及艳丽却令人迷乱的各种气味的混合。

屋里的每一处空间,都根据气味存留在他心里;他只须辨识味道,一个个房间便都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在厨房与饭厅中间的黑暗走廊上,姨母储存着家中的医用物品:松节油、乙醇、氨水、汽油、氯水、矿物油,并且每一种都有大量的存货,因为战争期间,商品变得尤其稀缺,姨母现在也是刚完成了一次秘密、精明的采购回来。在她那钩织的网兜里装了两公斤抢回来的淀粉、大米和新鲜的咖啡。只要她去城里,总会把网兜挂在手臂上。她黑色的帽子戴在她浓密的头发上,帽檐下总是垂着为悼念某人的黑纱。她坚挺的黄色鼻子碰触到男孩的脸颊,很凉。当初,艾泰尔卡作为客人和一位远亲来到这个家时,只打算住一小段时间,但是因为母亲过世,她留了下来,像是女仆,也像母亲的替身,她不领工钱,时刻准备离去,她是一个固执的人。阿贝尔爱她。她是他钟爱的“另一个世界”,她说话总是很平和,她自己没有孩子,却以她的坚定和爱宠对他们——对这两个人,父亲和男孩——不离不弃,她在他们身上也构筑了她自己。代替小狗小猫,这位老姑娘把这两个人养在身旁。阿贝尔知道,艾泰尔卡会愿意为他们而死。然而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敞开心扉地交谈了。这幢房子很压抑,房间低矮,把它比作温室会更恰当。房子里潮湿,闷热,像蒸笼一样。双层屋顶下的房子是黄色的和压抑的。红色的雨水槽勾勒出黄色外墙和门的轮廓,门用油漆漆成了绿色,两边挂着铁质的灯。院子也是一样,城市老房子巴掌大的院落,只有几平米,拥挤得让人感觉像温室,三面都围着高高的防火墙。夏季,院子里长满茂密的杂草。自从母亲过世,共有三个人生活在这幢房子和这个院子里:艾泰尔卡、父亲和阿贝尔,他们像是隐居在此,人员很少发生变化。阿贝尔后来想,也许艾泰尔卡曾爱过父亲,也许有过那么一段时间,在她对父亲的敬重里曾包含有别的成分。但从来没有人谈论过这个。他也只是记得在童年时期,有过暴风雨欲来的气氛;顷刻之间,房间暗了下来,而在电闪雷鸣的黑暗中,并未落下一滴雨,光明很快驱赶走了暴风雨,只剩下期待还留在人们的神经里。

“你睡了很久,”姨母说,“我本想要等你醒来。亲爱的,我看到你们还喝了水果白酒。把白酒戒掉吧,在你这个年纪,它是非常有害的。阿贝尔,我能够要求你的只是要你多保重自己。你也该长大了,我的孩子。对你们晚上干的事情要小心点!男孩们总是不加小心。晚宴什么时候举办?……无论你多晚回来,都记得过来告诉我一声。淀粉又涨价了,鸡蛋也是。如果你爸爸能回来的话,最好能带些食物来。明天我们就给他写信,告诉他你考试考过了。现在跟我道别吧。”

她弯下身,用脸贴了贴男孩的面颊,然后他们这样停顿了一下。一个人跟另一个人在一起生活,而且一起生活了很久,但对那个人仍一无所知。有一天他突然觉得,这个人已经与他再不相干。姨母,母亲的家具,院子,父亲,拉小提琴,儒勒· 凡尔纳,诸灵节注与姨母在墓地散步,它们都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而这个世界如此之强大,强大到无论什么都不能从外部摧毁它,哪怕是战争。这一年,发生了什么,它们事先并不可知。就在那时,他知道了原来还有另一个世界。一切都改变了。之前是甜的,现在变成苦的、酸的,如同胆汁。温室变成了野外的原始森林。而姨母,像是一个死人,甚至比那还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