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森林与温室(第2/4页)

他还记得两个场景,它们同样发生在这间屋里。其中一个场景更是深埋在他所有记忆的最底下。当时他只有四五岁,独自一人坐在房间的地板上玩耍。父亲走了进来,挨着他坐下,什么也没有说,直接开口给他唱歌:

在月光下

我的朋友皮埃尔……注

男孩会唱这首歌,姨母以前教过他。父亲的嘴时张时闭,做着古怪的鬼脸冲着他笑,从两排硕大的牙齿之间,用滑稽的孩子腔挤出这首歌。男孩明白,父亲想把一切都做得完美,包括自他降生后发生在他们父子之间所有的一切——沉默,孤独,距离,以及全部的魔幻,他们至今生活在它们的幻影里;然而,他仅想通过这样一个举动来解决这一切,就像现在这样,坐在儿子身边滑稽地唱童谣。他难道疯了么?男孩暗想。父亲的嗓音听上去变得更加怯懦。他继续唱着:

我不想把我的笔

借给一个老笨蛋……

唱完后,父子俩彼此望着对方的眼睛,沉默无语。在主庭院中央竖立着一座雕塑,那是一尊高大的士兵铜像,他端枪指向暴君的胸膛:男孩感到这从头到脚一身戎装、荷枪实弹的雕像似乎要从基座上跳下来,开始手脚并用地奔跑起来。老笨蛋……他嚅动着双唇重复着,以此安慰父亲;这个时候,他对父亲萌生出无尽的悲哀。父亲站起身来,走向桌子,在书本之间摸索着,像在寻找什么,他意识到孩子正在注视着自己的举止,于是耸了下肩,快步走出房间。从那以后,他俩很久没再这样对视过,仿佛两个人被一次伤人的、撒了谎的秘密捆绑在一起。

很久以后,十年之后,父亲在这里,坐在桌旁,在灯的光伞下,仔细观察一个切片。这时,男孩走进屋来。那是一个冬天的午后。男孩止步,站在光伞外的昏暗中;但是父亲伸出手招了招,让他靠得更近一些。两个玻璃片间黏附着那发蓝发干的物体,那些斑块与线条,看上去就像地图上描绘的某个国家的版图。父亲用他嶙峋的手指,沿着这幅特殊地图上的线条,摸着分叉与凸点,手指尖小心追随着蜿蜒曲线的所有转折,一直到这根线条延伸至边缘,出现断点。他对着那里轻轻弹着玻 璃片。

“这是我做过的最漂亮的一个切片。”父亲说。

男孩知道父亲的手指正在一个人脑的图画上游移。这幅画变化多端,充满了危险和不安的转折。这是一幅多么神奇的地图啊!他想。父亲俯身凑近玻璃片,反光映在他的脸上,那张脸浮现出一种好奇的神情,那是一种痛苦的、无能为力的好奇——这种紧张情绪在他的脸上挤出一抹露齿的微笑,一改他平时一贯模式化的表情。他并不情愿地也将身子探低下去。父亲的手指绕着圈,摸索着画中的一个点,在那一点,曲线纠缠成一个结并四下发散。他就像一位地理学家,看着一处陌生地的地图却完全不知所终;他又像是一个医生,在病人身上焦躁不安、无能为力地摸索着,查找一个并无迹象的隐秘痛处。

“这是一个卢森尼亚注的农民,”父亲若有所思地说,“有一天他杀掉了他的全家:他的父母,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这是我做过的最漂亮的切片。”

他朝那发蓝、变干的物体俯下身。父亲的脸上饱受折磨的、紧张的好奇消失不见,他的脸变得空洞漠然,没有一丝表情。他用皮包骨头的手将切片推到一边,毫无生气的眼睛困惑不解地望着前方。晚上,父亲拉了一会儿小提琴。他每天晚上都要拉;他拉琴的时候,谁都不能进入他的房间。晚饭后,父亲又回到自己的房间,用一个小时的时间与那自高自大、与他作对的乐器进行搏斗。那件乐器发出杀人般的声音。父亲从未学过拉小提琴,是某种惭愧和羞耻的情绪拽着他,让他从未向任何人求教。拉得真是糟透了,男孩暗想,他感觉父亲存心这么拉琴。父亲自己也知道,他的琴技是一种自高自大的无望尝试,可是不能容忍有人当着他的面挑剔他的琴技。这折磨人的琴声充斥了整幢房子。父亲一晚又一晚地跟小提琴苦苦搏斗,在男孩心里,像是父亲在每个夜晚都独自在屋里做着丑陋不堪、令人唾弃之事,而所有住在这里的人都为此感到幸灾乐祸。每逢这种时候,男孩就将自己关进房间。他坐在黑暗中,用双手捂住耳朵,紧咬着嘴唇愣愣地发呆,等待,好像父亲正做着什么伤害人的龌龊事。那把小提琴现在被搁置在仪器柜的顶上。

男孩将父亲的死亡,想象成一幅山崩地裂的末日景象。不过至今为止,并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全部算上,也无非是父亲假期回家时变得比以往更加沉默。男孩戴上帽子,不情愿地朝那书桌鞠了个躬,从房间里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