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第4/17页)

我没办法一口气把这些讲完,兄弟。那是一段可怕的时间。我在村里有一位好友,当我们感到自由的时候,他去了布达佩斯。有一天他给我写信。以前他曾经吹过笛子,具体地说,他在伯爵的农庄里剥玉米时,吹笛子吸引女孩子们。他在信里写道,他在布达佩斯一家人民民主的酒吧里吹巴松管,叫我也去,因为需要鼓手。父亲咒骂,母亲哭泣。我心里很痛苦地离开了他们,但是艺术正在召唤我。就这样。我走了。

等一下,有客人来了。Yes, sir, two scotch on rock, sir. You are served, sir.[101]

这两个家伙都是苏格兰人。那个留八字胡的用信仰给人治病,用科学的手法,以基督教的方式。另外那个,留着络腮胡的那个,是一位尸体美容师。如果没能用科学的信仰治愈的话,尸体美容师就上阵了。他按照死者亲属们的希望为尸体美容。他们谈论客人时,我可以津津有味地听到半夜。他能弄出多种微笑。有天使的微笑,有智者的微笑,有和好的微笑……天使的微笑最昂贵,和好的微笑最便宜。每种微笑都用石蜡处理,按照价码收费。半夜,他们下班之后来到这里,十分专业地喝下三杯加冰的苏格兰威士忌。他们都是有节制、有信仰的人。

在我们那里,在佐拉,为死者洗尸完全是另外一种工作,地位低贱。在这里则很讲究……你不用理会他们,咱们尽管聊咱们的。午夜时分,活人根本引不起他们的兴趣,他们刚刚下班。他们只有在需要石蜡的时候,才可能会抬眼看你。

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我说到,一九四七年后,我对隐姓埋名的生活感到了厌倦,我去了布达佩斯。我们乐队有四个成员,吹巴松管的,拉手风琴的,还有一位弹钢琴的和我,我是鼓手。的确,那是我的黄金时代。那个时候,客人们全都非常民主。我不喜欢谈这些事,只要一提起来就心如刀绞。

因为有一天,我收到国家保卫局寄来的一张传票,要我在上午九点去安德拉什大街……但当时那条街叫别的名字。我要去那里的什么地方,并且写明了楼层和房间号码。我在读传票的内容时,手心紧张得冒汗。随后,我暗自揣测,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否则他们就不会来信,而会在凌晨按响门铃。因为,通常那是按门铃的时间。

我将自己的所有证明材料搜集到一起。民间音乐家证书,证明我是人民的忠实儿子。还有一张政府部门的证明信,说明我参加过抵抗运动。另外,还有我战友出具的证词,他们也都是抵抗运动分子。我还有别的种类的证明材料,但那些都是非常早期的,上面有图章和照片……不过我想,这些材料现在已经不合时宜。因此,我把早年的材料当作废纸扔到马桶里冲掉了。我有一把很老的左轮手枪,同时能上六发子弹,那是四十年代一个弟兄动身去西方留学前留在我这儿的……我把这把手枪埋在院子的角落里已经许多年了。我想,聪明的话,还是让它老老实实歇在那里,因为,万一被秘密警察搜查并找到,我会被送去坐牢的。就这样,我把要带去的材料整理好。早晨,我动身朝歌剧院方向走去。

我从歌剧院门前路过时,在广告柱上看到,今晚正好上演《罗恩格林》。噢,兄弟,我想,如果今天你被秘密警察关起来的话,你就永远看不到《罗恩格林》了。我感到很沮丧,因为作为一名音乐家,我还从没去过歌剧院呢。佐拉根本就没有这类东西,在那里,没有人会照着乐谱唱歌。但我没有办法,只能朝着六十号门牌走去。我迈着坚定的步伐往前走,没有人会想到我正应邀去六十号。我从来没去过那里,但很早就听说过它,以前叫作“忠诚之家”。嘿,哥们儿,说不定你也会被写入历史……我就这样鼓励自己。什么命运在等着我,我一点都不知道。有人给我设了陷阱,或是有人举报了我?我暗中盘算,如果关我六个月,应该算是幸运的。不过我对自己发誓,一定要小心谨慎,要注意所说的每一句话,因为没有什么比在警察面前语无伦次、词不达意更糟糕的了。

我猜测,我在这个世界上遇到了重大的转折点。在大门口,戴着大檐帽的警卫查看了我出示的传票,然后叫我到楼上去。在那里,另一位同志让我坐在过道的长椅上。我坐下来,动作谦卑。我十分得体地环视了一下四周。

确实有什么值得一看。警卫一大清早就开始换岗,看得出来,同志们连夜都在工作。所有的人都穿着制服,看上去跟三年前差不多……腰系皮带,只是袖章和军衔不同。那些面孔都似曾相识,有几个看上去像流氓无赖……似乎过去在什么地方见到过。那种感觉,就像在噩梦中看到的扭曲面孔,晚上胡吃海塞、酩酊大醉的胖子……我目瞪口呆,因为现在我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这场著名的滑稽剧,被“鸭蛋脑袋”们称为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