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第4/44页)

那么我必须向你诉说我的第一任妻子以及失败的原因。她很完美。我也不能说我不爱她。她只有一个小缺陷,但是她对此无能为力。你不要以为是心灵的出轨。问题很简单,可怜的人,她是个市民阶层,她是市民阶层的女人。你不要误会,我也是市民。我意识到这一点,我非常准确地了解这个阶层的毛病和罪过,我承受了这个阶层带来的东西,我接受命运,一个市民阶层的命运。我不喜欢沙龙革命者。人们必须对那些因为出身、教育、兴趣、回忆与之联系在一起的人保持忠诚。我所有的一切都要归功于我的出身:教育、生活方式、需求,甚至我人生最干净的时刻、公共的修养,以及参与高贵文化的伟大时刻……现在人们谈论,这个阶层即将衰退、消失了,它已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不再适合担当过去几个世纪属于它的领导角色了。这一点我不懂。不过有一种感觉告诉我,市民阶层将被有些贪婪和急躁地埋葬了;也许在这个阶层里还残存着力量,也许他们在社会上还能承担角色,也许恰恰是市民阶层能成为一座使革命和秩序再一次相交的桥梁……当我说我的第一任妻子是个市民阶层的女人时,并不意味着指责,仅仅是对一种心灵状态的定义。我也是一个市民,一个绝望的市民。我对我的阶层很忠实。当它受到攻击时,我也捍卫它,但不是以盲目和偏袒的方式。在这个共同的社会命运中,我想看清楚,哪些是我的命运,因为我要知道,我们有哪些罪过,市民阶层的衰退是否真的因为患上某种疾病。不过,当然,所有这些我从来没跟我的妻子说过。

问题出在哪里?容我想一下。首先,我自己是一个对社会规则了如指掌的市民。

我很富有,而我妻子的家庭则是贫穷的,但市民阶层不是钱的问题。是的,我体会到,贫穷的市民,这些没有财产的人,顽固地、用尽一切力量捍卫着市民的行为和生活方式。富有的人从来不会以尴尬、谨慎的意愿去坚持社会习俗、市民守则、礼仪规矩、敬意表达,所有这些,对于小市民阶层来说,时时刻刻代表着对他们所属阶层的确认,就像一个办公室助理经理能准确地记住与收入层次相匹配的不断提高的住房要求、穿衣时尚、社交生活的指南……富人总是爱好某种优雅的冒险行为,贴上假胡子沿着绳梯逃跑,从拥有的高贵和无聊的牢笼中脱离或长或短的时间。我私底下深信,一个富有的人从早到晚都是非常无聊的。但是一个市民阶层,只拥有头衔而没有任何钱,会以一个十字军骑士令人担忧的英雄主义来捍卫其所隶属的秩序、头衔和原则。只有小市民阶层才讲究礼节。直到他们生命的最后一刻,都需要拿这些东西来证明什么。

他们精心地教育了我的妻子。她学会很多语言,能够准确地知道优美的音乐和拙劣音乐之间,真正的文学和谎话连篇、廉价的伪文学之间的差别。她知道波提切利的画美在哪里,米开朗琪罗想用“圣殇”表达什么。确切地说,这些或许是从我这里知道的……在旅行、阅读、亲密的交谈过程中……她在家里和学校所受到的教育、文化修养对她来说,就是对一种严格的课程的回忆。我努力试图消解顽固保存在她头脑里的这门课程的教材,我想把这种回忆转变成活泼、热情的感受,但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听觉灵敏,从人的意义上来解读,她感觉到我要教育她,她深受伤害。人与人之间有很多种伤害。你知道,那些小的差异……两个人之中有一个知道些事情,因为有更幸运的出身,有机会窥探到精致的秘密,也就是什么是真正的文化……而另一个只是学会了课程。这也是存在的。当我们学会这些时,人生过完了。

对于小市民阶层来讲,我的朋友,文化以及与文化相伴的东西不是感受,而是他们所知道的东西。然后存在一个市民阶层的高级层次,就是艺术家、创作者。我属于这个群体。我不是骄傲地说这件事,而是带着悲伤,因为最终我没有创造出任何作品。总是缺少些什么……什么东西呢?拉扎尔说,缺少圣灵。可是他从来没有清楚地对我解释这点。

我跟第一任妻子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怨恨和虚荣。人类疾病和事故的背后经常可以找到这个原因,虚荣,高傲和恐惧,因为由于虚荣人们不敢接受爱的馈赠。一个人毫无保留地付出自己的爱需要巨大的勇气。勇敢几乎是一种英雄主义。大多数人不能付出和给予爱,因为懦弱和虚荣,害怕失败。他们羞于交出自己的心,甚至更加羞于向另一个人敞开心扉,因为担心泄露自己的秘密……那个悲伤的、每个人都有的秘密,就是对温柔的渴求,没有它,人无法生存。因为我相信,这就是真相。至少我很长时间这样认为。现在,我已经不再无条件地证实这件事了,因为我老了,并且失败了。我在哪里失败了?我要说的正是这件事,恰恰是这件事。我对那个爱我的女人不够勇敢,我不能接受她的温柔,我感到羞愧,也有些看不起她,因为她是另一类人,是个小市民阶层,因为她的品位和生活节奏是另一个样子,然后我使自己恐惧,因我的虚荣而感到害怕,怕我臣服于这个高贵的、复杂的勒索,他们想要从我这里拿到爱的回赠。那时我还不知道那些我现在所了解的……我不知道生活中是没有什么好羞耻的。只有懦弱才是令人羞耻的,因为懦弱,人们无法给予也没有勇气接受感情。这几乎是一件正直的事情。我信仰正直,一个人是无法在羞辱中活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