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爱(第2/45页)

等一下,我还是收回刚才说他生病的那句话吧,我不希望他生病。如果他真病了,我还是会去看他的,去病房探望他。你笑什么?你在取笑我吗?因为我希望他病了就可以去探望他?是的,我当然这样希望,直到死我会一直怀着这个希望。但他还是不要真的生病为好,你看,他的脸是多么苍白啊……他这几年一直都这样苍白。

我想告诉你整个故事。你有时间吗?我,很遗憾,我拥有太多空闲时间了。

哦,冰激凌来了。你知道吗,事情是这样开始的,我大学毕业后进入政府部门工作,而你马上去了美国。我记得那时我们还鸿雁传书,联系了三四年,对吧?我们之间是那种病态、愚蠢的青春期爱恋,但现在我对这种爱可没什么好印象。感觉似乎一个人没有爱就无法生存,所以那时候我就爱上了你。你们家非常富有,而我们家只是普通中产阶层,拥有三个房间和一个厨房,从走廊进来直接就是家门。我很仰慕你……对于年轻人来说,这种崇拜是情感联系的一部分。虽然我也有一位女佣,但是她用的是我用过了的洗澡水。这些细节非常重要。贫穷和富有之间有很多可怕的精细的亚层。在贫困里面,再往下数,你认为还有几种可以细分的层次?……你是富人,你不会理解每个月收入四百到六百之间的巨大差距。每个月收入两千和一千之间的差距并没有那么大,现在我对此已经很清楚了。我们家是每月收入八百的阶层,而我丈夫每个月的收入是六千五百,我必须要适应这种差距。

他们家所有的一切都跟我们家的截然不同。我们租的是公寓房,他们租的别墅。我们有一个阳台,种着天竺葵,他们有一个小花园,种着两坛鲜花和一株老核桃树。我们用的是一个简陋的冷藏柜,夏天必须自己买冰块放进去用来降温,而我婆婆家里有一台小电冰箱,可以制出漂亮、整齐的四方冰块。我们家里有一个负责打点所有事务的用人,而他们家却有一对仆人夫妇,分别担任用人和厨师。我们有三个房间,他们有四个,加上客厅实际上有五个。他们的客厅门上挂着雪纺纱窗帘,宽敞明亮;我们家只有一个前厅,冷藏柜也摆在那里——就是普通佩斯家庭那种光线昏暗的前厅,角落里摆放着鞋刷子盒,还有一个已经过时了的挂衣架。我们有一台三管收音机,是我父亲分期付款买来的,只能“接收”它感兴趣的电台;他们家的收音机有柜子那么大,就像一件家具,同时具有收音机和留声机的功能,靠电流运转,可以更换唱片,在房间里甚至能欣赏日本歌曲。我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始终是要生存下来,而他们接受的教育,首先是生存,然后是如何优雅地、有教养地、循规蹈矩地、始终如一地生活,而后者更为重要。可惜的是,对于这些巨大的差别,我那个时候并不懂得。

有一次,吃早餐时,那时我们刚刚结婚不久,他对我说:“我对餐厅里那些紫红色的椅套感觉有些厌倦,它们过于鲜亮刺眼,仿佛有人在那里一直尖叫。亲爱的,你去城里转转吧,找些别的椅套在秋天用。”

他要把十二个“让人有些厌倦”的椅套全部换掉。我困惑地看着他,以为他在开玩笑,但是他不像是在开玩笑。他神情专注地读着报纸,目光严肃,可以看出,他说这番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的确——我不否认——那个惹他心烦、让他焦虑的刺眼颜色是有一点俗气。那是我母亲选的,椅套还是全新的。他离开后,我忍不住哭了起来。我不是傻瓜,我清楚地知道,他想通过这个对我表达什么……他想说的话,不能用直接、准确和唐突的言语来表达,即我们之间存在着某种品位上的差距,我来自另一个世界,即使我懂得并学会了一切,即使我跟他一样也属于中产阶级,但由于一个层次,由于一个他所喜欢的、几乎令人难以察觉的色调差别而使我跟他变得判若云泥。与贵族相比,市民[2]阶层对这些细微感受的差异尤其敏感。市民要穷其一生地不断证明自己,而他从一降生就获得了确凿的身份。市民永远要迫不得已地去争取去储蓄去积累;而他,事实上既不属于要靠奋斗生存的第一代,也不属于靠储蓄和积累苦熬的第二代。这些他曾经跟我说过一次。当时他在阅读一本德文书,并且宣称他找到了生命的伟大真谛。我不喜欢这类“伟大真谛”,我相信,在人类生活中,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始终存在着无数微不足道的琐碎问题,而且只有它们作为整体才真正重要——因此我挖苦地问道:“那么,你真的相信你了解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