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四十五分,贝婷给小说家打电话

贝婷今晚又在家。她拉上窗帘,放下通往阳台的百叶窗,这样就可避免看到对面邻居挖鼻孔,那多毛的身体穿个背心和棉毛裤,笨拙地坐在扶手椅上看电视剧。在另一边,那大海今晚风平浪静,寒冷,闪着黑光,就像一个有声誉公司的黑色玻璃招牌,闪着金字,一个高价的、精美的海,现代资产变卖公司。贝婷坐在扶手椅里,借着一个羊皮罩灯的光亮,读特罗亚的《契诃夫传》。在每一页的结尾,她闭上眼睛,想到小说家,此时他一定在亚拉德的一个沙漠里,在木匠依里默纳奇为他制作的书桌旁。她放了块蜂蜜蛋糕在身边已经变凉的茶里:封面是契诃夫医生的照片,几乎是个年轻人,但他柔软的胡子、头发和眉毛都开始变白。他穿着件条纹的大翻领夹克,一件马甲,硬邦邦的领子上结着个稍微歪斜的领结。一条绳子系着个忧伤的夹鼻眼镜。他的眼睛是个谦虚医生的眼睛,他做了诊断,知道什么将会发生,但还没有告诉他的病人,尽管他知道此时有责任告诉他。我不是全能的上帝,他的眼睛对他面前的病人说,毕竟,有些时候了,你内心深处已经知道,尽管你希望,我也希望,这些测试会令我们诧异且宣布一个延缓期。我不能给你一个延缓期,契诃夫医生照片里的眼睛说,但我能而且必须做点什么为你止痛。我会给你开些含鸦片的药酒。同时还要给你一种助睡眠的药剂,和一些吗啡注射药帮助你呼吸。呼吸大量新鲜空气,得到阳光和休息,不要试着去做任何事情,只需裹好保暖,坐在花园的柳条椅中,在树荫和梦的影子里。我们这里生意清冷无望,它进入一种怪圈,令人沮丧而棘手,但我会为你开一个梦想和幻觉的方子,你仍然可以康复,你将赶着你的马车去图拉,去喀山,你仍将撑着满载货物的筏子到河下游,你仍然可以以优惠价买尼克廷的房产。你仍可以讨坦尼亚·费沃多洛拉的喜欢,说服她离开那个笨拙的哥米勒夫,而回到你的身边。坐下做做梦。契诃夫医生在说谎,一个谦躬微笑的影子掠过他的嘴角。我的灵魂疲倦了,他在1892年8月写信给苏弗林说:“我感到无聊,不是我自己的主人,整天想的都是痢疾,在夜间突然惊醒听到一声狗叫或一阵敲门声,他们来叫你吗?乘坐一辆由筋疲力尽的母马拉着的轻便马车,在无名的小道上旅行,读着有关霍乱的东西,等待它的到来,同时感到对这疾病及病人漠不关心。”另一封信里写道:“农夫们很粗鲁、龌龊、疑心重重,我是那社区医生中最不幸的,我的马车和马毫无用处,我不知道路,在晚上什么也看不清,我没有钱。我很容易累,最糟糕的是我不能忘记我必须写作,我有种强烈的冲动,对霍乱吐唾沫,然后坐下写作。”贝婷把书面朝下打开放在椅子扶手上,到厨房去烧水沏茶。透过厨房窗口看到对面那个肥胖的邻居,穿件长袖背心和棉毛裤,探身看黑夜或是偷看她的窗口,被逮个正着,歉意地笑笑,也许他在做梦把筏子送到河下游去。贝婷拉拢窗帘,把他关在外面。现在是十点四十五分,那小说家还没睡,她拨了号。对不起这么晚打电话。我只想告诉你蒂塔已经搬回阿尔伯特家了,因为她把那间他为她在美日街租的房借给了当布罗夫,那人因欠房租而被房东赶了出来。唧唧·本·高答应在他账上放些钱,但他去了西班牙,把这事给忘了。昨天孟加拉来了张明信片,他仍然在追逐他的影子,老样子。你读过特罗亚写契诃夫的书吗?在这里巴特亚姆,它带给我一种雪上落叶的感觉,一个巨大的花园被秋风遗弃的感觉。这真是毫无指望,但同时又使人高兴。看来我们所拥有的是一些从未有过、将来也不会再有的东西。我们在深夜突然醒来,每次都听到狗叫声或大门的吱嘎声,但那狗叫声逐渐消失,那大门停止吱呀,一切又恢复宁静。我打断了你的写作吗?对不起。晚安。顺便说说,下次你来特拉维夫时打电话给我,我们可以在我家或阿尔伯特家的阳台上喝茶。你今晚写的关于海的东西很不错,那高价的海,平滑的黑底上写着金字。一个有名望的公司,现代资产变卖公司。对霍乱吐唾沫。请坐下继续你的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