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耶路撒冷冬天的安息日阳光明媚,天空呈现出深湛、黝黑、浓郁的蓝色,而不是普通的天蓝色,好像是大海涌到陆地并倒悬在城市上空。这是一种清澈、绚丽的纯净。无忧无虑的鸟儿唱着欢乐颂,沐浴着阳光。远处山峦、建筑、树木仿佛在不住地跳动。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是湿气蒸发,米海尔这样对我解释说。

在这样的安息日,我们通常早早地吃过早饭,出去走一段路。我们离开传统派犹太教教民居住区,溜达到特勒皮特田野,或埃因凯里姆,或马拉哈,至吉乌阿特—沙维尔。中午时分,我们在一片树丛中歇息下来吃午饭。夜幕降临之后我们乘安息日之后的第一趟公共汽车回家。这些日子是如此的平静。偶尔,我想象着耶路撒冷将其所有的隐藏部分照亮并展现在我的面前。我没有忘记,蓝光是一种短暂的幻觉。群鸟即将远翔。但现在我已经学会了对这一切不理不睬。孤独地漂泊。没有抗拒。

一个安息日的旅行途中,我们巧遇我年轻时从学希伯来文学的一位教授。经历了一番令人感动的努力之后,教授终于记起了我,把名字与面孔对上了号。他问:

“亲爱的女士,你打算给我们一个什么样的秘密惊喜呢?一本诗集吗?”

我没有回答。

教授沉吟片刻,友好地微笑着。

“我们的耶路撒冷是一个多么奇妙的城市啊!难怪会成为数代人在愤懑的流亡生涯中所神往的所在。”

我表示赞同。我们握手道别。米海尔祝愿老人健康。教授微微躬身向空中挥挥帽子。这次会面令我非常高兴。

我们采了一束束野花:毛茛、水仙、仙客来、银莲。走过废弃的建筑工地。在潮湿的灰石投下的阴影中休息。远眺沿海平原、希伯伦山麓、朱迪亚沙漠。有时我们玩捉迷藏或逮人游戏。追逐。嬉笑。米海尔十分快乐,无忧无虑。有时他的话语会表现出一种极大的热忱,比如:

“耶路撒冷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你只要穿过两三条街,就会走到另一个大陆、另一个时代甚至另一种气候之中。”

要么就是:

“这地方真漂亮啊,汉娜。你在这儿真美,我可怜的耶路撒冷人。”

亚伊尔对两个话题尤为感兴趣:独立战争作战情况以及公共交通服务网络。

对于前者,米海尔堪称是个信息库。他用手指指点点,在地形图上确认目标,在地上画出作战计划,并借助树枝和石块加以说明。阿拉伯人在这儿,我们在这儿。他们试图从这里突破。我们攻其项背。

米海尔觉得,应该对孩子解释一下错估敌情、战略失误及失败是怎么回事。我也边听边学。我对耶路撒冷的战争知之甚少。曾一度归属双胞胎父亲拉希德·沙哈达所有的别墅现已移交给了卫生机构,变成儿科诊所。空地上建起了一幢居民楼。德国人和希腊人扔掉了他们在耶路撒冷的居住地。新居民搬了进来,占了他们的地盘。男人、女人和孩子搬进了耶路撒冷。这不是耶路撒冷的最后一次战争。我从老朋友卡迪什曼先生那里听说了此话。我自己也意识到,某种神秘力量正在焦躁地成形、膨胀、波动、喷薄欲出。

我很惊诧于米海尔的解说才能,他用简单的语言就能表述复杂的事情,几乎不用任何形容词,我也惊诧于亚伊尔偶尔提出的严肃而又聪明的问题。

在亚伊尔眼中,战争是一场极其复杂的游戏,向我们展示了一个有系统、有条理的迷人世界。丈夫和儿子都把时间看成绘图纸上的一串同等正方形,它们提供了支撑线条与形状的框架。

根本用不着同亚伊尔讲述战争动机。它们不言而喻,就是征服与统治。孩子的问题只盯住了事件的发展顺序:阿拉伯人,犹太人,山丘,深谷,废墟,公路,战壕,装甲兵,采取的行动,突然袭击,作战部署。

公交网也深深地吸引了我们的儿子,这是由于目的地各异的线路之间具有复杂联系。线路的分布使他产生了一种无情的快意:站与站之间的距离,不同线路的重叠,在市中心会合,又向外围散开。

在这个问题上,亚伊尔能够启发我们。米海尔预言,他会成为公共汽车公司的调度。随即他又强调说,这当然是在开玩笑。

亚伊尔熟谙运行在每条线路上的公共汽车的型号。他很乐于讲述不同型号汽车的使用原因:这是陡坡,这是急转弯,这里路面很糟。孩子的解说风格酷似他的父亲。他二人经常使用诸如“因此”、“然而”、“总之”等词语,以及“可能性极小”,等等。

我努力做他二人安静而又专注的听众。

这样一幅画面:

儿子和丈夫仔细观察摊在一张大书桌上的巨幅地图。地图上标满了不同的记号。两个人若是意见一致就插上彩色标签。在我看来,这些标签凌乱不堪。他们用德文彬彬有礼地争论。他们都身穿灰套装,素领带上别着银色别针。我疲倦地站在那儿,身穿轻薄破旧的睡衣。他们完全沉浸在工作之中。灯光惨白,但没有投下阴影。他们的态度表现出聚精会神、一丝不苟的责任感。我插嘴评论或提些要求。他们表示赞同与友善,没对我的插嘴表示愠怒。他们很高兴帮助我。乐于听从我的吩咐。我能不能等五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