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星期以后,我们一起去参观坐落在耶路撒冷丛山上的惕拉特伊阿尔基布兹。

惕拉特伊阿尔有一位米海尔学生时代的女友,同基布兹的一个小伙子结了婚。米海尔要求我和他一块儿去。这对他很重要,他说要把我介绍给他的老朋友。

米海尔的老朋友又高又瘦,尖酸刻薄。她满头灰发,嘴唇撅起的样子就像个精明的小老头儿。两个辨不出年龄的孩子蜷在墙角。我脸上,要么就是衣服上的什么东西引得他们哧哧直笑。我有些慌乱。米海尔同朋友及朋友的丈夫快活地交谈了两个小时。我在三四句寒暄之后就被遗忘了。招待我的只有温茶和饼干。整整两个小时,我坐在那儿怒目而视,摆弄着米海尔公文包的拉手,打开,又拉上。他把我带到这里来干什么?我为什么要跟来?将我置于尴尬境地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男人?用功、负责、诚实、干净——还有,无聊透顶。还有他那可悲的玩笑。这样一个木讷的人应该永远不会开玩笑。但是,米海尔总是尽其所能,以使自己显得聪明睿智、开朗活泼。他们讲述着无聊老师们的无聊轶事。谈论体操教师耶海伊姆·佩莱德的私生活时,米海尔和朋友们爆发出男生们特有的那种浪笑。接着是有关约旦国王阿卜杜拉与戈尔达·梅厄[15]在“独立战争”前夜会晤时的激烈争论。米海尔旧友的丈夫敲打着桌子,连米海尔也提高了声音。当他歇斯底里喊叫的时候,声音又高又颤。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同别人在一起。我以前看错了他。

后来,我们摸黑走到了主街上。一条两边长着松柏的小径把惕拉特伊阿尔同耶路撒冷的主街连在了一起。冷风吹得我周身寒彻。耶路撒冷的丛山在落日的余晖中似乎在策划着什么恶作剧。米海尔在我身边走着,一声不吭。他找不出一句话可对我说。我们形同陌路。记得在一个奇怪的瞬间,有种强烈的感情占据了我的心房:这一切都是在做梦,这不是真的。此种感觉以前时常出现。要么就是许多年前,有人曾严厉地警告过我,不要在黑暗中沿着这条小径同一个坏人并行。时光不再均匀缓慢地流淌,它化作了几股激流。或许是在童年。或许是在梦里,在一个恐怖的故事中。忽然间,我开始惧怕起这个在我身边移动、默不作声的人形。他的衣领竖起来,遮住了下巴。身体瘦得像个鬼影。脸上的其他部分也被拉得低低的黑色学生皮帽掩盖了。他是谁?你了解他什么?他不是你兄弟,和你非亲非故,不过是个远离尘世、在暗夜中踯躅的怪影。也许他在思忖着要袭击你。也许他身体有病。没人带着责任感向你讲述他的什么事。他为什么不和我说话?他为什么不向我敞开心扉?他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来?他心里想干些什么?这是在深夜,在荒郊野外。我孤身一人。他孤身一人。或许他对我所讲的一切都是假的。他不是学生。不叫米海尔·戈嫩。他是从大学里逃出来的。他很危险。这是以前什么时候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很久以前,有人曾对我说起过将会发生这场大祸。黑暗的田野中接连不断传来的是什么声音?柏树屏障甚至挡住了闪烁的星光。果园里会有人吧?如果我不住地呼喊,又有谁会听见呢?一个陌生人,脚步匆匆而又笨重,全然不注意我的步态。我故意落后了几步,他也没在意。我连冻带吓,牙齿直打战。寒风怒号如割。黑色剪影只是一个遥远封闭的躯壳,并不属于我,我好像只是他臆想出来的东西,并不是真实的存在。米海尔,我是个真实的人。我冷。他没有听见。要么就是我说话时并没有发出声音。我竭尽全力地喊道:

“我冷啊,我不能跑这么快。”

米海尔就像一个被打断思路的人,冷不丁地对我说:

“没多远,马上就到车站了。耐心点。”

说完话,他又缩回大衣里,一声不吭。我喉咙哽咽着。眼眶里噙着泪。我感到受了伤害。感到屈辱。恐惧。我想挽住他的手臂。我只知道他的手臂,并不知道他这个人。一点也不知道。

冷风用轻柔而又充满敌意的语调向松柏诉说着。这世界上再无幸福可言。柏树林中,破碎的山路上,漆黑的山丘里,都没有幸福可言。

“米海尔,”我绝望地说,“米海尔,上星期你对我说你喜欢‘脚脖子’这个词。苍天在上,请你告诉我,你现在是否知道我鞋里浸满了水,脚脖子疼得像是走在荆棘路上?告诉我,这是谁的过错呢?”

米海尔惊恐地疾转身。在黑暗中困惑地盯着我。随之把湿漉漉的脸颊贴在我脸上,温暖的嘴唇像婴儿吮吸乳汁一样压住我的颈项。他的脸潮湿、冰冷。胡子参差不齐,我可以感觉到每根胡楂儿。我喜欢他粗糙的大衣面料,那上面似乎有股静谧的暖流。他解开大衣,把我揽入怀中。我们依偎在一起。我吮吸着他的气息。那时的我觉得他是个真实的存在。我也一样真实。我不再是他臆想出来的东西,他也不再让我感到恐惧。我们是活生生的人。我体味到他心灵深处的惶恐,并为此陶醉。你是我的,我喃喃地说,别再离我远去。我的嘴唇触到了他的前额,他的手指抚摸着我的后颈。他的抚摸小心而又微妙。我们的牙齿都在打战。我猛然想起,塔拉桑塔咖啡馆中的茶匙在米海尔的手指中间是那样快乐。米海尔要是个坏蛋,那么他的手指也一定很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