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第3/5页)

是啊,莫沙伊·亚沙尔确实偶尔梦见同学卡米拉·尼沃腼腆的微笑,梦见她用手指在笛子上飞舞,吹奏忧郁的曲子,但是他从来不敢接近她,不敢跟她说话,甚至不敢用眼看她。在教室里,他坐在她后面,中间还隔了一排。当她俯身在笔记本上写字时,他在自己的座位上可以看到她颀长脖颈的曲线,看到柔软的头发垂到她的后颈上。一次,卡米拉站在灯和墙壁之间和一个女孩说话,他从那里经过,抚摸了她的影子。在这之后,他醒着躺了半夜,无法入睡。

茜斯卡说:“你把自动调温器放进孵化室,检查一下饲料槽里有没有水,喂喂小鸡,把所有的鸡蛋纸盒放进冰箱,然后就可以走了。我给你写今天的总结。你提前十五分钟离开,这样你就有时间冲澡,换衣服,赶上四点钟的大巴了。”

莫沙伊正在收起他留在走道里的死鸡,准备放在外面的桶里烧掉,这时说道:

“谢谢。”

又加了一句:

“我明天早晨回来,下午早来十五分钟。”

茜斯卡说:

“主要是你在那边要向他们表明你已经完全是个基布兹人了。”

一个人洗澡时,他用肥皂和水使劲擦除养鸡场的气味,擦干身体,穿上熨帖的长裤和一件安息日穿的衬衣,把袖子卷到胳膊肘。他去自己房间,拿起他利用十分钟休息时间装好的包,迅速动身,抄近路穿过草坪和花圃。园丁兹维·普罗维佐尔正跪在一个花圃里,拔着杂草。他抬起头,问莫沙伊去哪里。莫沙伊想说他要去医院探望父亲,但他没这么说,而是说:

“进城。”

兹维·普罗维佐尔问:

“为什么?他们那里有什么我们这里没有的吗?”

莫沙伊没有说话,但想回答:

“怪人。”

在中心汽车站,莫沙伊从耶克哈特基布兹的车上下来,上了开往医院的大巴。他选择坐在座位的最后一排。他从包里拿出破旧的贝雷帽,戴在头上,又往下拉了拉,直到盖住半个额头。一路上,他的衬衣扣一直扣得好好的,袖子拉到手腕,跟福利工人带他来耶克哈特基布兹那天时一样。他依然穿着基布兹夏天给他穿的凉鞋,但他基本上确定他的父亲不会留意。他父亲仍旧留意的事情寥寥无几。大巴在中心汽车站附近的小巷里迂回前行,浓烈的油炸食品的味道与消耗的燃油气味从敞开的窗子飘了进来。莫沙伊想起班上开始叫他莫什克的女孩子。冷嘲热讽与戏弄取笑的时代已经过去,莫沙伊感到他正在享受基布兹的社会生活。他喜欢学校,在学校他夏天可以光着脚坐在教室里,自由自在地和老师争论,用不着像平时那般俯首帖耳。他喜欢篮球场。他也喜欢艺术俱乐部和时事讨论小组的晚间聚会,他们在那里讨论成人事宜。以色列生活通常由两大阵营所代表:进步营垒与旧世界。莫沙伊清楚知道他的一部分属于旧世界,因为他并不总是接受进步观点,但是他不争论,只是倾听。他利用自己的空闲时间阅读从图书馆借来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加缪和卡夫卡的书,为书中那些令人费解的事物所吸引。未能解决的问题比轻而易举的答案更能吸引他。但是他告诉自己,这也许仍然是调节过程的一部分,再过几个月,他就会学会用大卫·达甘与其他老师希望自己学生来看世界的方式来看待世界。做他们中的一员真好。莫沙伊嫉妒那些男孩,他们晚上在大草坪上如此随意地把头枕在女孩子的大腿上,大唱劳动歌曲与爱国歌曲。听人说直到十二岁,男孩女孩都可以光着身子洗澡。闻听此事,他的后背涌起一股因激动与恐惧而生的寒战。塔米尔和德罗尔一天又一天地看着卡米拉·尼沃光着身子洗澡,他们对此司空见惯,然而对他来说,就连想到她脖颈的曲线,想到她柔软的头发垂到后颈,都令他在渴望与羞愧中颤抖。有朝一日他会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吗?他既渴望那一天,又害怕那一天,他在内心深处知道那一天永远不会来临。

大巴已经离开特拉维夫,在一座座郊区小镇上颠簸行进,每个小站都停,让乘客上下车。讲罗马尼亚语、阿拉伯语、意第绪语、匈牙利语的终日辛勤劳作的人们,有的扛着活鸡,有的带着用破毯子包起来的大包裹,或者用绳子绑起来的旧箱子。大巴上有时会发生叫嚷与推搡,司机训斥乘客,乘客谩骂司机。有一次,司机把车停在两个小村庄之间的路边,下了车,背朝大巴,在田野里小便。当他再次登上大巴发动引擎时,呛人的漆黑柴油弥漫在空中。天气炎热潮湿,乘客们大汗淋漓。旅行持续了很长时间,甚至比从耶克哈特基布兹到特拉维夫还要长,因为大巴在小镇和一个移民营之间绕行。无人居住地区遍布着一座座橘园和满是荆棘的田野。一排排布满灰尘、树皮脱落的柏树或者橡树列队在道路两旁。最后,日光黯淡下来,莫沙伊站起身,拉了下电绳叫停车,开始踏上通往医院的脏兮兮的岔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