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你自己倒忘了”

“……对你来说这太糟糕了,我以前就是弄不明白。现在我还是弄不明白。从前的你和现在的你已经判若两人。从前的你是一个热情奔放、妙不可言的年轻人,在希腊北部的群山之中启发我们三个女孩子的灵感,和我们三个女孩子打趣。现在的你是一个懒散又多舌的诊所接待员,每天上午都在家里瞎转悠,自己和自己辩论,每个小时都在听新闻,读上三份报纸,读完之后又把报纸胡乱地扔掉,弄得屋子里到处都是报纸,把碗柜的门一个个打开却又忘了关上,把脑袋伸进冰箱四下里寻找,还一边抱怨冰箱里这个没有、那个也没有。还有,每天晚上你都要急急忙忙地离开家门,到你的那些朋友家里,不等人家邀请你就闯进去,衬衫领子脏兮兮的,帽子也是20世纪40年代留下来的,然后你就故意同众人就政治方面的话题争吵起来,一直争吵到第二天的凌晨,直到朋友们简直要为你尽快离开在向上帝祈祷了。甚至你的外表也像二手货那样陈旧了。你发胖了,埃费。或许这不是你的过错。以前那双机警、柔和的眼睛慢慢地暗淡下去,现在是完全呆滞了。在希腊,你给我们一个接一个地讲故事,你讲伊流欣努秘仪[1]的故事,你讲狄俄尼索斯[2]崇拜仪式的故事,你讲疯狂的复仇三女神厄里倪厄斯[3]的故事,你讲命运三女神[4]的故事,你讲冥府的珀耳塞福涅[5]的故事,你讲传说中名叫忘川[6]和七循冥河[7]之类河流的故事,你从日出讲到日落,让利亚特、我和伊利亚如同着了魔一般。我什么都没有忘记,埃费:我是一个很好的小学生。只不过,有时我在琢磨着你还能不能记得什么。你自己倒忘了。

“我们挨着一泓泉水在地上躺下来,你就在那里吹长笛。在我们的眼里,你让人惊讶,让人陶醉,但也有一点儿让人畏惧。我现在还记得,有一天晚上,伊利亚和利亚特用橡树叶做了一个花冠,然后把花冠戴在你的脑袋上。在那样一个时刻,你即使当着我的面跟她们两人中的任何一人睡觉我也不会在意。要么,甚至同时和她们两人睡觉。四年前,在希腊的那个春天,你是一个诗人,虽然你一个字也没写。而现在呢,你每天晚上都坐在那儿,一张接一张地读报纸,但是当年的诗人已经不复存在了。

“让我们所有人都感到痴迷的是你那孤苦无助的样子。一方面,你是那么叫人不可捉摸;另一方面,你又是一个小小丑。像孩子差不多。人们百分之百地肯定,如果山谷里只有一片碎玻璃,你的光脚就会踩上这片碎玻璃;如果整个希腊境内只有一块松动的石头,这块石头准会落在你的脑袋上;如果巴尔干半岛各国只有一只黄蜂,这只黄蜂就会蛰你。你在一座农家小屋外面或是在一座山洞洞口前面吹起长笛的时候,我时不时有一种感觉,我觉得你的身体不是身体,而是思想。反之亦然:到了夜里,每当你跟我们谈论各种思想的时候,我们就觉得似乎能够触摸到这些思想。我们三个人都爱你,但我们并不彼此嫉妒,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相互之间反倒更加友爱了。这真是奇迹。实际上,利亚特在晚上是代表我们三人和你一起睡觉的:通过利亚特,你和我睡在一起,也和伊利亚睡在一起。对此我无法加以解释,我也不需要解释。你原本可以拥有我们三人之中的任何一个,或者同时拥有我们三个。但在你做出选择的那一刻,即便后来的赢家是我,魔法就破除了。你邀请我们三人去耶路撒冷看你父亲,这时魔法就不复存在了。后来,要筹备婚礼了,你却疲惫不堪、心不在焉的。有一次,你把我一个人忘在了银行。还有一次,你竟然把我喊成伊利亚。你和你父亲当着公证人的面签署那份神经病的协议时,你突然说:“歌德此刻应该在这里,看看魔鬼如何为了一碗红豆汤就出卖了自己的灵魂。”[8]你父亲哈哈大笑起来,我拼命地憋住了自己的泪水。你父亲和我在安排结婚的全部事宜,而你却在那里发牢骚,说你的生命正在蜡扦和煎锅里熔化、崩溃。又有一次,你对我大发雷霆,又喊又叫,说你不能容忍卧室里没有窗帘:连妓院里都有窗帘!你在那里跺脚,就像个被宠坏了的小顽童。我在意的不是这个:我不反对挂窗帘。可那一刻是希腊的终结。你露出了琐碎的一面。有一回,因为我浪费了你父亲的钱,你和我大吵大闹起来;又有一回,那是因为你父亲的钱没有按时送到;还有其他好几回,那是因为我过多地使用了“因为”。我说两句话你就要纠正一次我的语法。

“你是一个难以相处的人。我只要用镊子拔眉毛了,或是用热蜡除去腿上的汗毛了,你就总在那里死盯着我,好像你在你的色拉里发现了一只蜘蛛似的。可如果我要指出你的袜子有臭味时,你就会在那里唉声叹气,说什么我不爱你了。每天晚上你都要嘟囔:该轮到谁把垃圾拿到楼下去呢?昨天的碗碟是谁洗的呢?到底是昨天的脏碗碟多还是今天的脏碗碟多呢?接着你就问:在这个屋子里,我们谈论的话题只有洗碗碟和倒垃圾,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知道,埃费,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琐事。这些琐事我们可以去做。我们也可以不做,或者对其听之任之。你总不能因为臭袜子就拆散家庭吧。你经常就空气动力学和喷气式发动机所说的那些俏皮话甚至也不再让我激动了。在你看来,空气动力学和喷气式发动机只同战争和杀戮相关。就好像你的妻子是在为一个杀人辛迪加工作。我已经习惯了你那些无聊的笑话。习惯了你整天没完没了的抱怨。习惯了你把脏手绢扔在餐桌上。习惯了你把冰箱的门就那么开着不关。习惯了你那些关于到底是谁杀害了肯尼迪总统和为什么要杀害这位总统的没完没了的理论。你肚子里的话太多,你都在腹泻了,埃费。你甚至还喜欢同收音机辩论,纠正新闻播音员的语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