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费玛起床上班

埃弗雷姆穿着汗津津的内衣起了床,将百叶窗撩开一条缝隙,望着耶路撒冷冬日的晨景。附近的建筑看上去并非近在眼前:它们似乎离他很遥远,各个建筑彼此相隔也很遥远,其间游荡着一缕缕低垂的云朵。外面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好像梦境仍在延续。只不过现在没有用石头铺成的小巷,只在约韦勒村西南边缘有一条失修的马路,还有一排偷工减料地建于20世纪50年代末期的低矮公寓。阳台大多用焦渣石、石膏灰泥板、铝板和玻璃封了起来。不时可见锈迹斑斑的铁栏杆上立着空空如也的窗口花坛和无人问津的花盆。向南远眺,伯利恒[1]群山与乌云融合在一起,在这个早晨看上去既不妩媚,又显邋遢,与其说是座座群山,倒不如说是一堆接一堆的矿渣。有个邻居在费力地发动汽车,因为空气寒冷又潮湿。马达一声接一声地喘息着,如同一个晚期肺病患者仍在一支接一支地抽香烟。一种强烈的念头再次控制着费玛:此刻他站在这里是个错误,他现在应该在另外一个地方,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

但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错误呢?他现在应该在什么地方呢?他今天早晨不得而知。事实上,他从来就不得而知。

汽车的喘息声引起了他自己的咳嗽,他离开了窗户。他不想就这样无聊、忧伤地开始新的一天。他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声:懒杂种!然后就在镜子前做些简单的运动,弯弯腰,伸伸胳臂。镜子镶嵌在三十年前父亲给他买的那个棕色的旧衣橱前面,斑斑驳驳的,上面有几块黑色的岛屿和大陆。他本当问问那个女人,他应该把什么分开。可他错过了机会。

通常,费玛讨厌有人站在窗口。他尤其讨厌女人背对房间向窗外张望的情景。离婚之前,约珥经常站在窗前眺望街景和群山,每当这时,他就大发牢骚,让约珥气愤不已。

“怎么回事?我又犯规了吗?”

“你知道的,你这样做让我心烦。”

“那是你自己的问题,埃费[2]。”

这天早晨,连在镜子前做操都让他心烦倦怠。一两分钟过后,他停止了运动,又骂自己是“懒杂种”。他喘着粗气,用讥讽的口吻又补了一句:

“那是你自己的问题,伙计。”

他已经五十四岁了,多年的单身生活使他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他把这看作他这个老单身汉的缺点之一。还有其他诸如此类的缺点。他总是记不清把果酱瓶的盖子放在了什么地方。修剪完一个鼻孔里的毛之后,他总是忘了要修剪另一个鼻孔。为了节省时间,他总是没到盥洗室就把裤门解开,开始小便时却又对不准马桶;或者在小便到中途的时候就拉开冲水拉手,他想让湍急的流水克服他的尿潴留。他总想赶在马桶冲水结束前完事,因此,他身体里的水和水箱里的水总要展开一场比赛。在这种比赛中,他总是失败,每次都要恼羞成怒地在两者之间做出选择:要么站在那里,手里捏着那玩意儿,直到水箱里再次注水,让他再来一次;要么承认失败,把马桶里的小便留待下一次。他不愿承认失败,也不愿浪费时间干等,于是,他总等不到水箱再次注满就会不耐烦地拉一下冲水开关。这样引起的爆发力不够成熟,不能冲净马桶,但足以让他再次面临可恶的抉择:要么,继续等;要么,放弃,离开。

在他的生命历程中,费玛经历过几次风流韵事,迸发过一些思想火花,写过一本激发希望的诗集,思索过宇宙的目的,清晰地分析过国家迷失的方位,周密地幻想过组织一次新的政治运动,有过各种各样的憧憬,不断地渴望翻开新的篇章。此刻,在这间破败的公寓里,在这个灰暗潮湿的早晨,他正在进行一场令人羞辱的战斗——把衬衫的一角从裤门拉链里解脱出来。窗外,一只湿漉漉的鸟儿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那三个音符,仿佛它已得出结论:费玛太愚钝了,他永远也听不懂。

就这样,费玛对自己这个中年单身汉的各种习惯努力地加以识别和分类,希望能够让自己和自己拉开距离,为冷嘲热讽辟出空间,捍卫自己的憧憬和自尊。然而,有几次,当他执着地搜索这些荒唐透顶或者说让他不能自抑的习惯时,他得到一种启示:实际上,这种搜索并不是他自己和中年单身汉之间的防线,而是中年单身汉用来驱逐他以篡夺他的位置而采取的战略。

他决定回到衣橱前,对着镜子审视一下自己。不是厌恶地、绝望地或是自怜地,而是无可奈何地审视一下自己的躯体。他在镜中看见一个面色苍白、体重远远超常的接待员,腰间是层层肉褶,内衣也太旧了,与腹部相比显得皮包骨的两条白腿上长着稀稀拉拉的黑色汗毛,头发灰白,双肩虚弱,松松垮垮的两只乳房挂在胸口没被太阳晒黑的地方,上面点缀着一些小脓包,其中一只小脓包的周围是一片紫红色。他看着镜子,用食指和拇指挤捏那些红色的小脓包。脓包破裂了,发黄的脓液溅出来,使他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急躁的快感。五十年来,这个脸部还没有成形的接待员好似大象怀胎,在由儿童到青年再到成人的子宫内不断增大。现在,五十年到了,妊娠期满了,宫颈口开了,蝴蝶产出了蝶蛹。在蝶蛹里,费玛认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