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第2/3页)

只有亚历山大爷爷毫不犹豫地穿过铁障,亲吻我从海法来的外婆和我妈妈两个姐妹的双颊,采用俄国的方式,左右左,共三下,使劲把我搂在他的体侧,高兴地大叫:“咳,那什么,一个迷人的孩子,不是吗?一个挺不错的孩子!而且非常有才华!非常非常有才华!非常!”

我父亲再婚后,我的学习成绩一落千丈,以致遭到开除学籍的警告。(我母亲死后一年多,我被从塔赫凯莫尼转到热哈维亚中学。)我父亲将此视为奇耻大辱,勃然大怒,想尽各种办法惩罚我。逐渐,他开始觉察到,这是我发动的游击战争形式,直到迫使他让我到基布兹去,才会停止。他予以还击:我每次走进厨房,他都会起身离去,不说一句话。但是一个星期五,父亲超出常规陪我去雅法路中央的老埃格德公共汽车站。在我就要登上开往特拉维夫的汽车时,他突然说:

“要是你愿意,就问问他们对你想去基布兹有什么看法。不用说,他们的看法不会约束我们,不会让我们特别在意,但是这一次我不反对听听他们觉得这件事有没有可能性。”

早在母亲去世前,从她开始生病,甚至生病之前,我住在特拉维夫的姨妈就把我父亲视为一个自私自利、也许有点专横跋扈的男人。她们确信,自从她死后,我一直饱受他的奴役,在他的压迫下痛苦呻吟,自从他再婚后,继母也在虐待我。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努力,就像故意惹我姨妈们生气,在她们耳边述说父亲和他妻子的好处,他们如何全心全意地照顾我,尽其最大努力确保我什么也不缺,姨妈们一个字也不听,她们生气,她们发火,仿佛我正在为阿卜杜拉·纳赛尔及其政权大唱赞歌,或者是为阿拉伯游击队员辩护。我一开始大肆赞扬父亲,她们二人就会让我闭嘴。哈娅姨妈说:

“够了。请不要说了。你让我心痛。他们好像给你好好洗过脑子了。”

索妮娅姨妈在这种时候不会谴责我,她只是一个劲儿地哭。

在她们审度的目光下,事实开始为自己说话:我看上去骨瘦如柴,面色苍白,紧张不安,没有清洗得干干净净。他们那边一定是不管我,如果不是更糟。脸上的伤口是怎么回事?他们没给你看医生吗?这件破套头衫,这是你唯一的行头?他们上次给你买内裤是什么时候?回去的路费呢?他们忘记给你了吗?没有?你为什么这么固执?你为什么不让我们给你兜里塞几块钱,为安全起见呢?

我一到达特拉维夫,姨妈们便扑向我度周末带来的行李包,拿出衬衣、睡衣、袜子、内衣、备用手帕,无言地啧啧不已,判处这些东西要全部清洗,用开水烫,在阳台上彻底晾晒两个小时,拼命熨烫,偶尔坚决予以毁灭,好像她们正在免除瘟疫之灾,或者是把我所有的个人财产送去接受再审查。第一件事总是让我去洗澡,第二件事是坐在阳台上晒半小时的太阳,你脸色煞白得像墙壁一样,你吃串葡萄吗?吃个苹果?吃些生胡萝卜?然后我们去给你买些新内衣,或一件体面的衬衫,或一些袜子。她们都给我吃鸡肝、鳕鱼肝油、果汁和许多新鲜蔬菜,仿佛我直接从隔离区来到此地。

关于我想去基布兹的问题,哈娅姨妈立即宣称:

“当然可以。你应该和他们拉开点距离。在基布兹,你会长得又高又壮,你会慢慢地过上比较健康的生活。”

索妮娅姨妈搂住我的肩膀,伤心地建议说:

“到基布兹试试看,对。要是——但愿不要这样——你在那里也不开心,只管搬来和我们一起住。”

九年级就要结束之际(热哈维亚学校五年级),我突然放弃了童子军,基本上不再去上学。我终日穿着内衣仰面躺在自己的房间,吞噬一本本书和一堆堆糖果,那时我除了糖果几乎什么也不吃。我那时已经恋爱,遏制着泪水,没有丝毫机会,爱上了某位班花。不是像在书中读到的年轻人那种又苦又甜的爱,书中描写道,灵魂因爱情而痛苦,但仍然振奋,生机勃勃,而我仿佛遭到当头一棒。更为糟糕的是,那一阵子,我的肉体贪得无厌,猥亵地在夜晚,甚至在白天,不停地折磨我。我想摆脱,永远从肉体与灵魂这两大敌人的束缚下解放出来。我想变成一片云,变成月球表面的一块石头。

我每天晚上起来,走出家门,在大街上,或在城外空旷的田野里游荡两三个小时。有时,将城市一分为二的带刺铁丝网和雷区吸引着我,一次,我在黑暗中大概闯进了某个无人区,冷不丁踩到一个空罐子,罐子发出的响声犹如山崩地裂,说时迟那时快,黑暗中响了两枪,近在咫尺,我拔腿就逃。然而,第二天晚上,以及接下来的夜晚,我又回到无人地带,仿佛一切已经让我厌倦。我甚至走到偏僻的干河谷,直到看不到任何亮光,只有影影绰绰的山形和稀稀落落的星星,还有无花果、橄榄树和夏日饥渴的土地散发出的气息。我十点钟,十一点钟,或半夜,回到家里,不肯说出我去了哪里,也不管就寝时间,尽管父亲已经把就寝时间从九点延迟到了十点。我对父亲的埋怨不予理睬,他犹犹豫豫用让人起腻的笑话努力打破我们之间的沉寂,而我则不做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