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第3/4页)

当无法继续忍受黑暗和沉默时,他就会把书和许多卡片拿到厨房里,在油布上给自己擦干净一块地方,坐在椅子上工作一段时间。但独自地囚禁在这个烟熏火燎的书房里,很快便让他神情沮丧。因此每星期总有那么一两次,他会站起身,叹口气,换上西装,梳头漱口,洒点须后水,轻轻来到我的房间看看我是否睡着(因他之故,我总是装睡),接着他走进妈妈的房间,总是那么几句话,总是同样的保证,她当然不会阻拦他,相反,她通常抚摸他的脑袋说,去吧,阿里耶,到外面玩去吧,那里的人可不像我这么死板。

他头上戴着亨弗莱·鲍嘉式的帽子,腋下夹着把雨伞以防万一,走了出去,快步经过我的窗前时,小声哼唱,那歌声可怕地跑了调,并带有浓重的阿什肯纳茨口音:“……我头偎在你的胸口,我遥远的祝祷找到了归处。”或者:“你可爱的眼睛像一对信鸽,你的声音像银铃般悦耳!”

我不知道他去哪里,然而却不知自明,然而却不想知道,然而却原谅爸爸。我希望他在那里稍许得到一丝快乐。我绝对不愿勾画那里发生了什么,在他自己的“那里”,但是我不想勾画的东西却在夜深人静之时发生在我身上,让我眩晕,让我无法入睡。我是个十二岁的小孩,我的身体已开始成为一个无情的敌人。

有时,我有一种感觉,家里没人时,妈妈实际上白天上床睡觉。有时,她起来在家里走来走去,总是光着脚,尽管父亲恳求她,给她买了拖鞋。我妈妈在走廊里来来回回、来来回回地走动,战争期间,走廊是我们的避难所,现在走廊里堆满了书,墙上挂着地图,成了作战室,我和父亲在那里指挥以色列安全部门和自由世界的防御工作。

即使白天,走廊也黑漆漆的,除非你打开电灯。我妈妈在黑暗中来回飘然走动,没有变化,走上半小时或一小时,就像犯人在监狱的院子里放风。有时她开始唱歌,好像要和我父亲比比高低,但调子把握得比他准多了。她唱歌时声音阴郁深情,仿佛冬夜品尝加香料的温酒。她唱歌时不用希伯来语,而是用声音甜美的俄语,富于梦幻的波兰语,或者偶尔用意第绪语,听上去像是抑制着眼泪。

爸爸夜晚出去,总是信守诺言,半夜之前回来。我能够听见他脱下衣服,接着给自己倒上一杯茶,坐在厨房里的凳子上,轻轻哼唱,把一块饼干蘸在茶里。接着他会洗个冷水澡。(要是用热水,你得提前四十五分钟用木头烧小锅炉,先要用煤油把木头点燃。)而后,他会轻轻来到我房间确定我已经睡着,替我拉拉被子。只有那时,他才轻轻走进他们的房间。有时,我听见他们二人小声说话,听着听着便睡着了;有时那里一片死寂,仿佛没有生命。

爸爸开始害怕自己对妈妈失眠负有责任,因为他睡在大床上。有时,他执意把她安置在沙发床上,每天夜里沙发变成床,他自己睡在椅子上。(我小时候管它叫作“汪汪沙发”,因为你打开沙发,它的样子就像气势汹汹的狗张开大口。)他说,如果他睡在椅子上,她睡在床上,对大家真的都比较好,因为他不管睡在哪里都像根木头,“即便睡在滚烫的平底锅上”。实际上,如果知道她睡在床上,他在椅子上会睡得更好;反之,知道她在椅子上一连几个小时失眠,他即使睡在床上也睡不好。

一天夜里,快半夜了,我房间里的门轻轻打开,爸爸在暗中向我俯下身,我一如既往,赶紧装睡。他没有替我把被子盖好,而是掀开被子,钻到我被窝里。像那时一样,像11月29日建国决议通过后那样,我的手看到了他的眼泪。我惊恐万状,急忙把双膝蜷起紧紧贴到肚子上,希望并祈祷他不会注意到我为什么夜不成眠,要是他发现了,我会当即死掉。当爸爸钻到我被窝里时,我的血液凝固了,陷入极度恐慌之中,千万别发现我干脏事啊,良久,我意识到,溜进我床上的剪影并非父亲,恍然在噩梦中。

她把被子拉过我们二人的头顶,亲热地搂抱我,低声说,不要醒来。

早晨,她不在那里了。第二天夜里,她又来到我的房间,但是此次,她从“汪汪沙发”上搬来一个床垫,睡在我床边的地板上。接下来的又一个夜晚,我执意,尽量模仿爸爸不可一世的神态,要她睡到我床上,我睡在她脚下的床垫上。

仿佛我们都在玩随乐声抢椅子的游戏,它叫随乐声抢床。第一轮:普通形式——我父母睡在他们的双人床上,我睡在自己床上。接下来在第二轮里,妈妈睡在她的椅子上,爸爸睡在沙发上,我依然睡在自己床上,在第三轮里,妈妈和我睡在我的单人床上,而爸爸睡在双人床上。在第四轮里,爸爸没有改变,我又自己睡在自己的床上,而妈妈睡在我脚下的床垫上。接着她和我调换位置,她上床,我下地,父亲原地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