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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二人一起去哪里呢?

我在想象林荫大道和公园,月光迷离的长椅,通往石墙背后小房子的小巷,烛光,紧闭的百叶窗,音乐,故事到此变得对我来说过于甜美与恐怖,令我无法讲述,也无法忍受,我连忙避开。接着,我把目光投向坐在我们桌子附近的两个中年男子,他们在下棋,操一口德国口音的希伯来语。其中一位正在吮吸并抚摸一根冰凉的红木烟斗,另一位偶尔用一块花格手绢擦去他高高的额头上那并不存在的汗水。一个女招待走过来,朝拿烟斗的男人轻轻说了些什么,他用带德国口音的希伯来语请求另一个人原谅,又向女招待道歉,走向取膳窗口旁边的电话机。说完话后,他挂上电话,站了一会儿,显得有点可怜与失落,接着跌跌撞撞回到桌边,显然再次请棋友原谅,接着他向他解释着什么,这次是用德语,急急忙忙在桌子上放了一些硬币,转身离去;他的朋友生气了,几乎强迫他把硬币放回兜里,但是另一个不肯,突然硬币滚到了地上几张桌子下,两位先生不再推让,跪在地上把硬币捡起来。

太迟了,我已经为他们做出决定,他们是一对堂兄弟,整个家族都被德国人杀光,只有他们二人幸存。我已经用一笔巨额遗产和一个怪里怪气的遗嘱来丰富了他们的故事,按照遗嘱条款,谁在对弈中获胜,他就能够得到三分之二的遗产,而输者只能得到三分之一。接着我又给故事引进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孤女,她与一些年轻移民被从欧洲送进基布兹,或受教育的机构,真正的遗产继承人是她,而不是那两个下棋的。在这里,我自己进入故事之中,充当身披闪光盔甲的骑士、孤儿保护者,将从没有资格获得遗产者的手中把遗产夺回,将其归还给真正的主人,我这样做并非一无所获,而是赢得了爱情。但是赢得爱情后,我再次闭上双眼,迫切需要掐断故事,开始监视另一张桌子。或者盯住眼睛深黑的跛脚女侍者。这似乎是我作家生涯的开始:在咖啡馆,苦苦等待冰激凌或者玉米棒。

直至今天,我一直用这种方式行窃。特别是从陌生人那里。特别是在人来人往的公共场所。比如说,在诊所排队时,或在某政府部门的等候室,火车站或飞机场。甚至有时在我开车堵车时也在偷看身边的车辆。偷看并编造故事。再偷看,再编造更多的故事。从她的衣着,她的表情,她补妆时的姿势可以断定她是哪里人吗?她家境如何?她的丈夫是个什么人?要么就是捕捉到那边那个留着并不时髦的连鬓胡子的小伙子,他左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则比画着切东西的动作,感叹号,紧急呼救信号:他为什么明天一定要飞往伦敦?他做什么生意做得不称心?谁在那里等着他?他的父母长什么样?他们是哪里人?他小时候是什么样子?他今天晚上,今天夜里,在伦敦着陆以后计划做什么?(现在我不再惊恐地停在卧室门口了,我悄悄地溜了进去。)

倘若陌生人与我满怀好奇的目光相遇,我则怀着歉意冲他们心不在焉地微微一笑,把目光转向别处。我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很怕在行动中被抓获,并让我做出解释。但不管怎么说,一两分钟后,我就不需要继续偷看我漫不经心编织的故事中的主人公了,我已经看够了。半分钟,他们就被逮进了我那专门偷拍名人照片的相机里。

在超市等候付钱,比如说,我前面的一个女人矮小而丰满,约莫四十五岁,非常吸引人,因为她的体态或表情显示,她什么都尝试过了,现在已经是处变不惊,就连最异乎寻常的体验也只是引起她顽皮的好奇心而已。而我身后的一个士兵,也就二十来岁,显得有些愁眉苦脸,正用渴求的双眼直勾勾地看着这个什么都懂的女人。我向旁边退出半步,以便不挡住他的视线,为他们准备一间铺着厚地毯的房间。我关上百叶窗,倚门站在那里,而现在幻觉本身充满了流动,非常具体,包括他在极度兴奋中羞答答带有喜剧色彩的触摸,以及她满怀同情慷慨大方的生动触摸。直到钱柜旁边的女子抬高了声音:下一个!那口音不能确定是俄罗斯口音,也许是中亚某个国家的口音?我已经到了撒马尔罕,到了美丽的布哈拉,双峰驼,粉石砌成的清真寺,穹顶撩人、地毯厚实柔软的圆形祈祷大厅,伴我和我买的东西一道走到大街上。

1961年我服过兵役后,基布兹胡尔达委员会将我送到耶路撒冷希伯来大学学习两年。我学习文学,因为基布兹急需文学老师,我学习哲学,因为是我坚持要学。每星期日下午四点到六点,百名学生聚集在梅塞尔楼的大报告厅里倾听萨姆埃尔·雨果·伯格曼的讲座“从克尔恺郭尔到马丁·布伯的对话哲学”。我妈妈范妮娅在20世纪30年代也跟随伯格曼教授攻读哲学,当时大学依旧坐落在守望山上,她还没有嫁给我的父亲,每逢回忆起伯格曼教授,她都满怀深情。1961年,伯格曼教授已经退休,他是位荣退教授,但是他那清晰隽永的学识将我们深深吸引。更想到站在我们面前的这个人曾经在布拉格和卡夫卡一起上学,他有一次对我们说,他实际上连续两年和卡夫卡坐在同一条板凳上,直到马克斯·布罗德出现,取代了他在卡夫卡身边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