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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的人都去了特里阿扎丛林,没有带我,因为我没有力量吹那玩意儿,我仰面朝天躺在院子一端晾衣绳后面的混凝土地上,观看日光渐渐退去,黑夜即将降临。

我曾经从阿里巴巴的洞里观看。当外婆,我妈妈的妈妈,从克里亚特莫兹金边上的沥青纸简易住房来到耶路撒冷,朝我妈妈大光其火,朝她挥舞熨斗,眼睛忽闪着用夹杂着意第绪语的俄语和波兰语向她喷出可怕的词句时,我在衣橱和墙壁间的夹缝里看到了这一切。她们二人都没有想到我就挤在那里,屏住呼吸,仔仔细细看到了一切,也听到了一切。妈妈对她母亲那雷鸣般的咒骂没有回应,只是坐在角落里那把靠背掉了的硬椅子上,笔直地坐在那里,双膝并拢,双手一动不动地放在膝上,双眼盯着双膝,仿佛一切都以她的膝盖作为依靠。妈妈坐在那里像个受罚的孩子,她母亲一个接一个向她抛出恶毒的问题,所有的问题都夹杂着咝咝的发音,她一声不吭,不予回答。她的持续沉默只令外婆倍加愤怒,她似乎丧失了理智,眼睛忽闪着,脸狂暴如狼,张开的嘴角挂着白花花的唾沫星子,尖利的牙齿露了出来,她把手里滚烫的熨斗一扔,好像打在墙上一般,接着一脚踢开熨衣板,怒气冲冲地冲出房间,使劲把门一关,所有的窗户、花瓶和茶杯都在震颤。

我妈妈,没有意识到我在观看,站起身开始自罚,她扇自己的脸颊,撕扯自己的头发,抓起一个衣架,用它击打自己的脑袋和后背,直至泣不成声。我在壁橱和墙壁间自己的空间也开始默默地哭,紧紧咬着双手,以至于出现了手表刻痕般的牙印,非常疼痛。那天晚上,我们都吃了外婆从克里亚特莫兹金边上的沥青纸屋里带来的味道甜美的鱼冻丸,鱼冻丸和甜甜的煮胡萝卜一起盛在一只可爱的盘子里,他们相互之间谈论着投机商和黑市,谈论国有建设公司和私人企业以及海法附近的阿塔纺织厂,他们吃的最后一道食品是煮熟的水果色拉,我们管它叫蜜饯,也是我外婆做的,样子像糖浆一样可爱,黏糊糊的。我的奶奶,从敖德萨来的那位施罗密特,彬彬有礼地吃完了蜜饯,用张白纸巾擦擦嘴唇,从皮手包里拿出口红和小化妆镜,重新描唇线,接着,她小心翼翼地把红毛犬鸡巴似的口红收回到套子里,发表评论:

“我该跟你们怎么说呢?我平生从未尝过这么甜美的甜食。上帝一定钟爱沃利尼亚注,因此给它裹上了蜂蜜。就连你们的糖也比我们的甜,你们的盐、你们的胡椒也散发着甜味,就连沃利尼亚的芥末也有一股果酱味儿,辣根、醋、大蒜都非常甜,你用它们能让死亡天使变得甜美。”

她说完这些话,立即沉默下来,好像是惧怕愤怒的天使,她怎么敢如此轻薄他的名字。

我的外婆,我妈妈的妈妈,此时脸上露出愉快的微笑,一点也没有恶意或幸灾乐祸,而是好意的微笑,那微笑纯洁无瑕,像小天使在歌唱,对于她做的食品足以使醋、辣根甚至死亡天使变得甜美的指控,伊塔外婆对施罗密特奶奶只说了一句中听的话:

“但不是你,我的亲家母!”

大家都还没有从特里阿扎丛林回来,我依旧躺在混凝土地上,土地似乎不那么冰凉坚硬了。柏树梢上的夜光更加冰冷灰暗。在令人敬畏的高高树梢上,屋顶上,在大街、后院、厨房里轻轻移动的所有东西上面,在高处飘浮的尘土、卷心菜和垃圾气味里,在仿如天空之于大地的高处鸟鸣中,在沿路而下的犹太会堂里断断续续传来的祈祷者的哭腔中,仿佛有人正在屈服。

高不可及,清晰无比,漠然冷淡,它现在开始展开,在热水器之上,在晾在这里每座屋顶的衣物之上,在遭遗弃的破烂和野猫之上,在各种渴望之上,在各家院子里所有的瓦楞铁制披屋之上,在阴谋、炒蛋、谎言、洗衣盆、地下战士贴的标语、罗宋汤、遭到毁弃的荒凉花园、往昔一片果园里遗留下的果树之上,现在,就是现在,它正在展开,创造着一个清澈平和夜晚的宁静,在垃圾箱之上的高高天空里创造着和平。在一个相貌平平的女孩不断弹出的迟疑不决、令人心碎的钢琴乐音之上的高高天空里创造着和平,那女孩名叫曼努海拉·施迪赫,我们都昵称她为耐努海拉,她一遍又一遍努力练习简单的上升音阶,一遍又一遍地失误,总是在同一个地方失误,而每次都再来一遍。一只鸟儿在旁边应和着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贝多芬《致爱丽丝》的前五个乐音。酷夏结束之际的一天,整个天空浩淼而空寂,但见三片卷云和两只黑鸟。阳光洒落在施内勒军营的墙壁上,不过苍穹不让阳光离去,而是紧紧地用手抓住它,并且设法撕开它色彩斑斓的披风裙裾,眼下正设法试穿它的战利品,用卷云做裁缝的人体模型,把光像衣装一样披上,脱下,检查泛着淡淡绿光的项链,或是颜色丰富金光闪闪带着紫罗兰光晕的大衣,或是四周某种银色的纤巧飘带是否恰到好处,像被一群迅速游过的鱼儿扰乱的水下微微漾起波纹。还有的光红得有些发紫,或呈暗黄绿色,现在它突然快速脱下衣装,穿上淡红的斗篷,上面散发着一缕缕暗红色的光,一两个瞬间过后,又穿上另一件长袍,胴体突然被刺伤,染上几块刺眼的血迹,而黑色裙裾正在黑天鹅绒皱褶下聚拢,很快它不是越来越高,而是越来越深,越来越深,像死亡山谷在苍穹中敞开扩展,仿佛它不在头顶,你没有躺在地下,而是恰恰相反,整个苍穹是个深渊,而躺着的人不再躺在那里,而是流动起来,正在被吞没,突然下降,像一块石子掉进了丝绒深处。你永远也无法忘记这个夜晚——你只有六岁,顶多六岁半,但是在你幼小的生命里,某些巨大而可怕的东西初次展示在你的面前,某种非常严肃而庄重的东西,某种从无穷向无穷延伸的东西,它攫住了你,像个缄默不语的小巨人,它开始进入你的体内,把你展开,于是你自己在那一瞬间会更为宽广更为深入地认识自身,不是用你自己的声音,而也许是你在三四十年后的声音,用不允许狂笑和轻浮的声音,它命令你永远不许忘记今晚的点点滴滴:记住并保留它的气味,记住它的形体与亮光,记住它的飞鸟,琴音,乌鸦啼叫,以及所有的上天异象在你眼前从一个天际驰骋向另一个天际,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你,只为接收者个人的关注。永远不要忘记达奴什、阿米和鲁里克,不要忘记和大兵们一起在森林里的姑娘们,不要忘记你一个祖母对另一个祖母说过的话,不要忘记甜美的鱼,它漂浮,死去,加上佐料,配上胡萝卜。不要忘记湿润石子的粗糙,它在你口中已经是半个世纪之前的事,但是它那微微发灰的散发着白垩、石膏和盐的味道依旧引诱着你的舌尖。石子令你产生的联想永远不要忘记,那是宇宙中宇宙之宇宙。记住时间中时间之时间的旋转感觉,记住天空色彩的千变万化,就在太阳刚刚落山后,混淆并损害了数不胜数的光色,紫红,丁香紫,酸橙色,橘黄,金色,木槿紫,深红,猩红,蓝,暗红中夹杂着喷涌而出的鲜血,慢慢降临在一切之上的是十分黯淡的灰蓝色,像沉默之色,散发着一股气息,像钢琴上不断重复的乐音,一遍遍地上升,一遍遍地失误,音阶很不连贯,而一只鸟儿用《致爱丽丝》开头的五个乐音回应,啼—嗒—嘀—嗒—嘀。